赵勋在秦国已经有半月,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挫败的滋味。
先是在酒楼里弄巧成拙被人传成是见识浅薄,狂妄自大的无知之辈,他尚且能安抚众人日久见人心。然后好不容易收集到了秦元公主的消息,计划寻着机会接触,结果秦元公主踏春去了。他尚且安之若素,觉得来日方长。
接着是与秦国皇帝的会面,十四岁的少年,处事手段却是极为老练,态度高傲不逊,气势更是咄咄逼人,两国所议通商之事,完全是碾压式推近,议事使臣节节败退,不得不重新上奏东周皇帝,等待新的调整方案。
赵勋收到东周皇帝的质问,又不能写信回说是因为他暗探公主府时受袭,内伤极重与秦皇见面时已经是强撑,若是当时据理力争,他可能当场会吐血身亡!
这一点也不是赵勋推脱的说法,那日他听说公主在府内授课解惑,极受推崇,便仗着自己武艺不凡夜探公主府。
结果刚上墙头就被一股奇怪的内力袭击,他运功相抗,却被更强大的力量弹出,导致内力反噬,内腑与筋脉都受到重创,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时他虽然已经回到驿馆,但采言根本就不知道是谁送他回来的,让他惊觉或许又是中了秦国人的计,不敢申张重伤之事,自然也不敢在秦皇宫里妄动。
赵勋素来奉行大丈夫能屈能伸,只有活着才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是以只能乖乖吃下这暗亏,待在驿馆里一连十几日的安静养伤。
出使的大臣们也都素来知道这位二皇子醉心军武,对文事上从无建树,也未敢有期望,一行人倒是在驿馆越住越安稳了,大有安家落户的样子。
实际上自灵蝉从奇莱玉山送信回来后,宋长臻就将东周的人全抛至脑后了,虽然宋云禾一再强调让他冷静,自持,相信她,可这哪里是只靠信念就能解决的问题!好不容易等到了陆机年的亲笔消息,连夜就出了海。
两路人马是在海上相遇,陆机年将所遇之事全然不漏的做了回禀,宋长臻暂时没有心情追究,只问道:“你可看到公主是如何解蛊的?”
“下官惭愧,醒来之时蛊已经离身,未曾见到公主殿下是如何解的。”陆机年满脸愧色,公主此处被自己所累,实在是怪自己清傲自负,未能与二皇子多做周旋。
宋长臻却无意知道他此时的情绪,只又追问道:“你临走时,公主身体如何?可有话交代?”
“下官自醒后未能与公主殿下见面,公主因解蛊之事身体乏顿需要休养几日才能启程,却又担心陛下惦念所以交代下官先行回朝,请陛下放心,公主不日就会回来。”
“你没见到公主?这些话也不是公主亲口说的?”宋长臻直觉不好。
“是,公主一直在帐内休息,由身边的待女传话下官。”
宋长臻陷入沉思,长姐知道自己担心,不能随同回国,一定是会给自己代话的,如今却无只言片语,更是连面都没露,并非她平时的做事风格。
这其中必然是有问题的!
“陆卿,你带使团回京,与徐阁老一同主持东周通商之事。朕去内陆寻公主。”
“陛下此时要离秦?”陆机年大惊,此次出使已经是险中求生,如何还能让一国之君去冒险,而且东周的使臣还在皇城,怎可无君王坐镇,“陛下请三思。公主殿下定然也是不会愿意您去冒险的。”
“此事朕意已定,你无需再说。”宋长臻驳回,态度坚决,赵勋内伤一时半会好不了,东周使团也无甚能力,陆机年和内阁应付是绰绰有余,而他自己对长姐的生死未知,内心惶恐,根本无法安于朝政。
与使团一起回来的李子期又成了宋长臻的带路人,轻装简行,上岸后骑马直奔丘山,然人已经不在原地,好在李子期自有身份,很快就得了消息柴彧带人回了东京皇城,一行人又快马加鞭直奔柴亲王府。
柴亲王府守备森严,暮气沉沉,连带着整个东京城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素日里最盼着柴彧不好的赵瑱听说他和西凌闹僵很是高兴的派了太监上门安慰,结果门都没进就被定了以下犯上的罪,当街处死,惊的赵瑱头发都竖起来几根。
“在西凌受了气跑回来撒野算怎么回事?”赵瑱又气又喜,“莫不是西凌当真是不认他柴氏的身份?”
“西凌那些人就是叶公好龙,嘴上仁义,皇叔年轻气盛,指不定就闹腾起来呢!”太监总管林福总是能将话说的符合皇帝的心意。
“当年他出生的时候那老东西说话就不好听,这次他端着柴氏皇叔的身份亲自前去,朕还以为能有几分作用呢,结果看来也没什么威信?”赵瑱面上笑意不浅,早前堵的郁气终于可以吐出几分了。
“如此他罔杀宦官的事情朕也不与他计较了。小九自小受宠,自是没受过这样的气,让他发泄下也好。”赵瑱笑着将案桌上参柴彧的折子都挑了出来,“等几日他气过将这些送到亲王府去,让自己心里有数。”
“是。”林福将折子收好,还不忘继续拍马屁:“陛下当真是最仁慈的兄长了。”
赵瑱笑而不答,神情却很是受用的。
柴彧也确实能算是在西凌受了气,毕竟如果不是西凌郭万仪一再作梗,事情也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宋云禾被悄然安置在了柴彧自己的主院里,睡在里间主卧,柴彧先是在屏风外只搭了个躺椅,后还是林牧言看他眼下青色浓重着人安置了软塌。
屋里只羌无一个人伺候,院子里除了当值的暗卫,其它任何人没有柴彧的允许都不能擅自入内。
宋云禾身上的血浸出的速度已经减缓许多,四个时辰羌无便会给她清洗一次,柴彧又找了最柔软亲肤的云蝉锦缎给她做睡衣,保持她身体最大程度的干净舒适。
宋长臻的消息比人先到,他们一行数人,不能像上次阿轲一样翻墙入城,要最快最安全的路引自然得先联系柴彧。
柴彧给了他们翁城的路引,又让林牧言出城亲自接进了亲王府。
“翁城来人了?”宫里赵瑱听了消息停了笔,“来的是谁?”
“是个不曾见过的少年,十四五岁,带着丫鬟和几个下人,皇叔府上的先生去接的。”林福回答。
“那便是翁城同宗的后辈了。”赵瑱兀自推断,翁城虽地处东周,但自有内政,全因柴愿的外祖当年在此安家,生养了柴皇后那样与君王沙场同生共死的女子,是以封地翁城,世代承袭,赵氏虽改朝,但不过两代,往事历历,自是不能马上收回,便任其自成一方,自生自灭,实在灭不了再看天时。
翁城城主自己也是个知进退的,虽未主动上交国土,也未有妄言,甚至当年柴愿出嫁,封后,都只是派些小辈们前来送礼祝贺,只柴彧出生后有一个舅爷来京住了数月,后来就与先皇多有书信往来,关询柴彧成长。
先皇过世后,柴彧分府外住,翁城才开始派人到他身边,一年三两次,一次十天半月的,大多都是闭门不出,教柴彧习字练武,从未避讳过东周皇室。
赵瑱也乐得由翁城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教他,教好了彰显赵氏皇室的仁义,教坏了当然更好,他便有的是借口敲打和教训人的。
可气的是柴彧不好也不坏,未成年之前一直中规中矩,又不喜欢与外人相交,想给他使绊子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所以赵瑱就想趁着他行冠礼前按皇子惯例封地打发出去的,结果圣旨还没发出,就有九州各处名士,各路权贵英雄,柴氏旧部老臣全都涌至京城恳请观礼,惊的他才又将柴彧继续困在京城。
赵瑱自然是十分怀疑翁城的,但派出去的人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查到,翁城里除了原来的百姓最多的就是柴氏以前战场上退回的伤兵,可这么多年过去没死的也都老弱病残,经不起风浪了,哪里能盼到柴彧出头?
再者刚上任的翁城城主自己三个儿子文武出众哪里还愿意再认一个回去压的后辈们不能翻身?翁城在柴彧弱冠后就再无人上门,无书信问津已经很表明态度了。
“陛下可要让人问问翁城那边消息?”
“问问也好。”赵瑱点头,两年不上门,上门可不一定是好事,“顺便让人仔细查查西凌那老东西和小九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林福刚出殿门还没来得及安排呢,便有小太监监风风火火的跑来,“公公,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林福拈着兰花指呵斥:“慌张什么,好好说话!谁和谁打起来了?”
小太监喘了几口次,“柴亲王府皇叔和人打起来了!”
天下再尊贵的人也不可能一生不打架的,与人生气还是找人切磋都是可以成为男人们打架的理由,没有什么情绪是一场刀剑解决不了的,刀剑没了还可以肉搏,肉搏不解气,当然,还可以拆房子。
柴亲王府眼下便是已经进入了第三阶段。
宋长臻可不是个讲理的主,进屋一知道宋云禾的真实情况,反手就对柴彧打出一拳,柴彧心中怒气一点也不比他少,俩人避开主院从地下打到天上,从拳脚到拔剑,柴彧成功的又斩断了宋长臻的剑但也被宋长臻的安全囊弹伤。
“居然还有脸用我姐姐送的剑来打我?”宋长臻消了几分的怒气蹭蹭蹿的更高,夺了青偃就是一阵乱劈。
破坏力直逼被炸毁的莲青宫,惊动了整个东城权贵的住户,人心惶恐却又不敢靠近打探,只得告进了宫里。
“看来他此次不仅没在西凌讨到便宜,连翁城也得罪的不轻呢?”赵瑱幸灾乐祸是真,猜错了剧情也是真,一路跑偏却也自得其乐,“年轻人气盛,打架能怕什么?柴亲王府可有人来报?”
“并无人来报。皇叔自回京后可是连宫里都没进呢!”林福责备的小怨气甚得君心。
“他不进宫是对的,难保不会将气撒在宫里,朕还得给他收拾更多的烂摊子。”赵瑱看似无奈的摇头,“派人去东城安抚大臣和百姓们,就说柴亲王府年久失修,皇叔准备拆院修缮,叨扰一时,无需惊慌。”
“可若是伤着人了怎么办?”
“小九在自己的府里能伤着谁?便是伤着了别人,那也是自己寻上门的。”赵瑱巴不得沾上柴彧的人都两败俱伤,皇城里对他越怨气越好呢!
自己寻上门的宋长臻凭一己之力几乎砍毁了柴亲王府的半座府邸,气喘吁吁的将剑丢在柴彧面前,“准备车驾,我要带姐姐回家!”
“她未醒之前,哪也不能去。”柴彧捡起青偃擦拭于净,面色寡淡,语气中的情绪更无甚起伏,却更能让人体会这句陈述的坚定。
“呵!”宋长臻嗤笑,“你以为我是来与你商量的吗?你有什么商量的余地?姐姐为我,为秦国舍命,轮得到你献殷勤?”
“你即知道她为何如此,就更不能带她回去。”
“留她在这里为你再死一次?”宋长臻清瘦的身躯逼近柴彧充满杀气的质问,“柴彧,我信过你的,信你能爱她护她,可是,你却做过什么?你的人又做过什么?”
柴彧无言,他们所有人做过的事情都是为自己,唯有她,做的事都是为了他们。
“柴彧,你即做不到,怎么还能妄想得到?”宋长臻最是明白这样的滋味,也最是知道如何让他放手,“姐姐不属于这个地方,也不属于现在的你,你没资格留下她。”
“她必须醒来后才可以离开。”柴彧不作无谓的解释,只坚持这一句,不能亲眼看到她醒过来,世间万事对他来说都在一起沉寂,怎么也活不过来。
“我必须马上带她离开!”宋长臻也自有坚持。
双方僵持不下,眼看又要打起来,羌无来报,“主人醒了。”
宋云禾虽然一直昏睡,但因着细胞的不断分裂,疼痛一直持续,意识一直断断续续的存在着,宋长臻到的时候她就知道,后来羌无给她清洗身体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俩人打架的事情,她实在提心,硬是强撑着毅力睁了眼。
“姐姐。”宋长臻喜极而泣。
宋云禾没力气说话,只努力浅笑,结果宋长臻哭的更厉害,“姐姐,我来接你回家。我们回家。”
宋云禾眨了眨眼,羌无说:“主人同意回家。”
宋长臻忙抹了泪,“我们现在就走!”
宋云禾又眨了眨眼,终于看向柴彧,笑着弯了弯手指,羌无说:“主人想和大人说话。”
宋长臻不情愿的让开点位置,柴彧走近,看着她冲他笑,才确信她原来是真的还活着,一时哽咽不能出声,宋云禾低眼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手指弯弯。
柴彧双手轻轻将其握在手心,冰凉的,柔软的,想要让人藏进胸膛,将所有的温暖都传给她。
宋云禾手指轻轻的点着他手心,脸上努力露出更大的笑意。
柴彧低头,亲吻她的手背,有泪滴落。
翌日清晨,柴彧上了一道告状的折子,府邸被毁要去翁城索赔,便摆了亲王驾出了皇城,途至凉城转道亲自将人送到了海上。
宋长至以东周使团尚在秦国为由拒绝了柴彧亲自送到秦国的要求,甚至嘲讽道:“柴公子莫不是以为我姐姐醒了,所有事情就结束了吧?”
“一切,还未开始。”
“时间不等人,柴公子还是早日开始吧!”
柴彧如磐石一样站立在断崖之巅,极目远眺,从黎明至朝霞,直到海上什么也看不见,才唤了东声吩咐道:“传令,开始吧。”
曾经只以为出生是无法选择的,所以他生来便接受所肩负的责任,可是,他如今终于明白,他不是一艘被驱驶寻找生存的帆船,他是掌舵者,要到哪里去,应该由他说了算。
宋云禾安稳的回了秦国皇宫,刚开始的半年,十日里只得一两次是醒着的,血浸的衣服一日里至少换两次,一直到入了秋,一月里才开始有五六日是醒着能说话能下地微微走动了,到了冬天,血才彻底停了下来,每日里都能醒着三四个时辰,饮食也都规律起来。
只是有许多后遗症也越加突显起来。
一来感观灵敏,听力嗅觉都达到了极致,以至于有宫人不小心在房间里放个屁都能被她发觉,膈应许久。二来,痛觉神经过于发达,梳头时扯根头发丝都能痛的她裂嘴,不小心嗑碰一下都能痛的人掉眼泪。三来,见不得密集的小动物,逛御花园看到成群的蜜蜂都难受的想吐。
这些变化对宋云禾来说是有些痛苦的,适应不知道还需要多久的时间,她不能坐等,所以和宋长臻商量要搬去公主府。
宋长臻是永远都不愿意她离开皇宫的,可是宋云禾说:“这座皇宫是你的,也是先祖和后世的,不能都由得我拆建,整个皇宫中的人更不应该以我为中心。公主府才是我的一方天地。”
宋长臻只得妥协,她身体的重负他无法分担,便只能在心情上尽最大努力的让她欢愉。
宋云禾原本只带了双胞胎姐妹和林嬷嬷进府,结果宋夷良跑在露香宫主动要求一同前往。
“本宫知道你历来不喜欢本宫,为何还要跟着本宫?”宋云禾见他诚心诚意的恳求实在费解。
宋夷良头抵石板,“属下未曾不喜。属下有愧。”
“愧从何来?”
宋夷良低头不语。
“你与本宫早前从不相识,便是有愧也不是对本宫。你于本宫也年长许多,想来是上一辈的恩怨,于此,本宫便更不能带着你。”宋云禾说,她自顾艰难,不想再牵扯进别人的恩怨代受因果。
“公主殿下!”宋夷良还想再求。
宋云禾捂耳,“本宫体恙,喜静,不想人多打扰,你何时武艺精进不吵着本宫了再说吧。”
礼部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抬着陛下的各种赏赐进了公主府,是以秦元公主在年节前夕正式出宫分府,入住公主府。
“咱们天行健学府短期内不会再招收任何学生了。”这是宋云禾入府后召孩子们说的第一件事情,她本来是有些愧疚的,结果九个孩子一阵欢腾,吵的她耳痛,连叫了几声“停,停,停。”
倒是李子期手一举,很有范的让大人安静了下来,又很是担忧的询问:“殿下的身体还未痊愈吗?”
宋云禾点头,笑着道:“所以你们以后得轻言细语的呵护着我,我发起脾气来可是六亲不认的打板子的。”
“打板子的时候不会吵到殿下吗?”钱跃然小心翼翼又问的一本正经。
“你不会忍着不叫啊?”旁边的刘衍小声提醒。
“我不叫可是板子打在身上也会响的啊。”
“你不会少吃点?”
“打断骨头的声音更响吧。”
“那我还是争取不挨板子吧。”钱跃然的表情有些艰难。
宋云禾忍俊不禁,询问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是靠板子学习的吗?”
“张源说他们学府里的先生学堂上罚人都是打板子的,子期师兄便也学样了。”钱跃然委屈的样子像在告状,他在几个孩子中最皮实,脑子也没那么够用,所以挨板子最多。
“学的很好。”宋云禾点头称赞道,“一会考完试不及格的都要打手板。”
“考试!”钱跃然惊叫又忙双手捂住了嘴,看着宋云禾捂耳,又很是愧疚的小声道歉,“殿下,对不起。”
宋云禾能怎么办呢,只能发卷子找理由打人了。
实则孩子们的成绩大多都超出了宋云禾的预计,包括钱跃然,虽然数字计算有难度但动手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谢谢你们一直保持着优秀。”宋云禾微微有些感触,“让我可以依靠你们。”
“殿下,有事情要做吗?”
“嗯,我,需要你们大家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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