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俯仰之间,陵谷沧桑,命无常而岁有定,是为天意,神力犹不能及也。
幽都,神界极北之地的属国,但它在几万年前,还不叫幽都。
这件不过才过去几万年前的事情,六界之中许多人或许都曾亲身经历过,又或许有人不曾卷入其中,却有幸目睹过。神界稍微长一点年纪的神仙,大约也都还记得,几万年前,自从魔界败北后,冥神与北溟四圣等叛出神界,神界正是百废俱兴之时,扶桑大帝不曾辖制冥界,或许是念及冥界与神界出自一族,不忍手足相残,放任之下,冥界势力渐长,成为神界最大的威胁。扶桑大帝与冥尊天柜一战后,神冥两界撕破脸皮,明争暗斗了几万年,原本水火不容,已成你死我活之势,但不久之后,这种局面却被一名年轻的女子打破。
她是冥界第二任冥尊,她能当上冥尊的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冥尊九凤。
若不出意外,她坐拥冥界数万之众,可与神界分庭抗礼,划疆而治,平分天下,但她身体里一半扶桑大帝的血脉,却又让她在神界的史书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功绩:她驾临冥界的三千年里,神界未费一卒便收复了冥界,天帝念其功德,将她封为玉华元君。
冥界归附后,天帝考虑到冥界支派繁复庞杂,将它划为侯国,而后下诏,将冥界改为幽都,原冥尊封为幽都王。
天庭派使者前往幽都协助幽都王,行监察之职。
天帝的这一举动,无非是得了之前的教训,多长了个心眼,防止赤水一族旧事重演。幽都王自然看的分明,他适时的表现出大度与胸襟,待使者如上宾,谦恭的向神界表示,自己不会有别的心思。
自此后,天帝算是真正的放了心,便将凡人生死存亡之事交于幽都王,幽都正式掌管世间凡人轮回。
天道有轮回,但凡世间之事,大都逃不过一个命字。
人与这世间的缘分,从命始亦自命终。
凡人一生不过须臾几十年,能够掌握在手中的东西始终太少,而身为众生主宰的神仙,一如凡人一样,同样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世人眼中,神仙通天彻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这是世人对神仙的误解。
也是一个解释不清楚的误会。
造物神亲手创造了世间的一切,教给他们生存的方法,却又让他们躲不过殁亡,出于怜悯,他给了世人一个补偿:轮回。
幽都的轮回册,是世间唯一能找到凡人轮回痕迹的证据。
人生几十年,不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身处其中的人痛苦不堪,但看惯了生死的幽都众人,早对这些习以为常。
厚厚的一卷轮回册,上面有血有泪,记载着浮世万千,阡陌变迁,世人百态,凡界中人无论贫贱富贵,善恶贤愚,活够几十年后,都会静静的躺在这卷册子里。无论这一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爱过什么人,以及经历过的种种,终有一日,都会忘的干干净净。
但有了轮回册后,人们便会想象,自己下一世是什么样子,它不再是一卷冷冰冰的册子,它上面寄托着凡人对再世为人的期望。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写在轮回册上,或许他们心中清楚总有那么一日,便欣然接受了现实,只希望抓住在世上的时间,尽力去做想做的所有事情。
这是一卷唯一与死亡有关,却又能在人心里留下美好憧憬的东西,大荒之中有资格翻阅它的,唯有天帝与幽都王而已。
天地初开,浑沌一体,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
自混沌以来,由清明之气聚成的神界便是常年白昼,而另一极的幽都,却刚好相反,这里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阴冷之气,终年没有半分的光明温暖,这里无生无死,凡人的一切都在此处终结,它是世人眼里最神秘的地方,也是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或许,最为可怕的,便是它的神秘。
幽都像是被常年揭不开的神秘幕布遮盖 ,幕布之上是世人的误解与恐惧,幕布之下是身处其中人的哀叹与无奈。
祭司殿里寂静无声,幽都王正埋头处理政务,他皱着眉头看了几眼手中的竹简,猛地将它扔到了地上,阴沉着脸低声说道:“来人。”
空旷的大殿里立刻传来沉闷的回声,一旁身着素衣的侍者前一刻还因为困乏,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听到声音时,睡意顷刻间去了个干净,他陡然清醒过来,猛然眨几下眼睛,躬着身子上前问道:“王上有何事?”
幽都王抬手指了指着桌案前的竹简,沉声道:“你把它交给王妃,叫她好好看看,她的宝贝儿子又干了什么好事!”
侍者暗自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世子,难怪幽都王会大发脾气。
世子整日不务正业,不学无术,时常惹得幽都王生气,今日的情形,侍者早就习以为常,他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散落在地上的竹简拿起来,看到竹简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几行字时,顿时心惊肉跳。
竹简上是冥界的几位大臣联名上书的奏章,请幽都王尽快上奏天帝,早些将幽都的储位定下来。
侍者在幽都王身边已近万年,依旧捉摸不透眼前这位年纪轻轻就坐上王位的幽都之主,世子作为他唯一的子嗣,如此不知轻重,竟私下联合大臣,议论王储之事,这对生性多疑,喜怒无常的幽都王来说,已经算是挑战了底线,这下幽都怕是又要有好几日鸡犬不宁了。
他应声是,抱着竹简转身退出了祭司殿。
在世子的寝宫找了好久,也未见到人,侍者额上已渗出许多冷汗,他想了想,连忙转身向王妃的寝殿中走去。
将竹简交给躺在榻上小憩的王妃后,身着华服的王妃立刻站起来,步摇上的几颗珍珠相互撞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峨眉微蹙,捏紧手中的竹简问侍者:“世子呢,世子去哪了?”
侍者摇摇头:“臣已去过世子寝宫,他不在宫中。”
王妃神色渐渐紧张起来,她看着手中的竹简想了半晌,问道:“那王上呢?他可在祭司殿?”
侍者答道:“王上用过午膳后,一直在祭司殿中处理政务,从未离开过。”
王妃神色稍稍放松,她转身望着身边一个碧色衣衫的侍女说道:“你去灶屋收拾一下,我要去祭司殿一趟。”
侍女轻轻蹲下身子,答是。
前来传话的侍者忙说道:“臣告退。”
王妃不耐烦的冲着他甩了甩袖子,却没再说话。
侍者守在祭司殿外,等了许久,才见王妃与侍女缓步走了进来。
幽都王听到殿外的脚步声,还没等侍者通报,便抬头冷冷的冲着外面说道:“进来。”
王妃提着个食盒,走到案前行礼,幽都王脸色稍有缓和,他扬手说道:“起来吧。”
王妃面露喜色,径直走到案前,一边将食盒打开,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午膳用过许久了,肚子饿了吧?我特意叫人做了些你平日里喜欢吃的点心,你先尝尝?”
幽都王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卷,抬眸直盯着王妃问道:“江疑呢?”
王妃揭食盒盖子的动作一滞,随即遮遮掩掩的说道:“他,他现在不在幽都,说是去……去拜访四叔了。”
幽都王望着王妃说道:“你知道今日大臣上书弹劾世子的奏章有多少吗?他们都说世子不学无术,整日怠惰偷懒,连最基本的术法都学不会,可笑的是,这里面竟还有人上书要我立他为嗣,你自己说,你与江疑究竟瞒着我,私下里笼络了多少的大臣?”
王妃连忙解释:“臣妾从没有做过逾矩的事情,这件事情,臣妾毫不知情。”
幽都王挑眉道:“若没有你们的授意,那些大臣哪个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提着自个的脑袋去巴结江疑?”
王妃辩解道:“这定是那些大臣擅自做主,挑拨王上与江疑的关系,江疑定不知情,他知礼懂理,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幽都王皱着眉头继续追问:“知礼懂理?你倒是替他推得干干净净,他整日浑浑噩噩,这些年除了年岁,连半分长进都没有,你也袖手由着他胡闹,现在倒好,你们还联合起来糊弄我,现下就让我考虑立储的事情,我若是真将幽都交给这么一个不务正业的世子,迟早有一日幽都毁在他手中,等他毁了这基业,我该怎么面对幽都的臣民,怎么面对我冥界的先祖?”
王妃见幽都王脸色骤变,忙道:“王上息怒,这件事情是臣妾的错,作为父母,却未尽到教养之责,还请王上责罚。”
幽都王望着王妃,再说不出话来,若论教养之责,他这个父亲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轻咳一声,刚想开口,就听到殿外的侍者通报:“王上,天帝派人来了。”
他无奈地望着王妃叹道:“好了,今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无论是江疑还是那些个大臣,我都不会再追究,你告诉他,以后给我收敛些,我不希望今日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沁虞,你作为世子的生母,也应该多规劝他,他好歹也是个侯国的世子,整日不要只顾着玩乐,多记得修习术法,都成年了,也该将心收一收。我只有他一个儿子,若他能多长进一些,凡事中规中矩,多学些本事,堵住那些人的嘴,我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会为他多着想,好了,我还有要政事,你先下去吧。”
王妃诚惶诚恐,将食盒原封不动的拿了出去。
门外的侍者领着个年轻的神界男子进来,那人上前向幽都王行礼:“见过幽都王。”
幽都王敛了敛神色,站起身来,和颜悦色道:“仙使不必如此多礼,仙使此番前来,可是天帝又有敕旨给本座?”
男仙忙道:“幽都王不必紧张,只是一件小事,天帝请幽都王查一查凡界的白鹂王。”
幽都王问:“轮回册?”
男仙点点头。
幽都王侧身吩咐侍者:“你将轮回册拿过来。”
侍者点头,转身走到大殿另一头的架子前,伸手将一卷厚厚的册子拿了下来,捧到了幽都王跟前。
幽都王示意侍者将册子放在案上,打开看了起来。
他仔仔细细的找了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竹简左侧的几行小字上。
他想了想,找了块布帛铺平在案上,拿起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而后将它折起来交给了男仙:“天帝想知道的,我已写在这上面,还请仙使亲手将它带给天帝。”
仙使躬身接过,行礼道谢,之后,幽都王亲自客客气气的将男仙送出了祭司殿。
他脸上的笑意随着男仙远去而渐渐消失,在殿前站了很久后,才扭头说道:“你派人去将世子找回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问他,立刻去。”
侍者答是,行礼后匆匆忙忙的出去了。
幽都王满面的愁容,他抬头望着祭司殿檐前的椽梁,深深的叹了口气。
将近一个时辰后,锦衣华服的幽都王世子江疑才慢悠悠的回了幽都。
他骑着白犀进了过了冥河,用手将自己的玄青色长衫拢了拢,身手利落的从白犀身上跳下来,将白犀交给冥河畔等待的侍从,整了整衣裳,才不急不慢的走了进去。
才到寝殿,就见宫门处众人肃立,神情奇怪的瞧着他,他察觉到异常,疑惑的望着众人问道:“怎么了?”
此时,里面跑出来一个瘦小的侍者,趴在他耳边耳语了一阵,江疑闻言,神情变得紧张不安,他忙推开侍者,大步走了进去。
他疾步走到殿中的鎏金座椅前,对着座椅之上的王妃行礼道:“母妃,孩儿回来了。”
王妃睁开眼睛问道:“你又去哪了?”
江疑迟疑一瞬,答道:“只是去了一趟凡界。”
王妃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一日一日的往外跑,外面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的?你知不知道,你父王今日叫人来寻你,寝殿中连个影子也没有,问遍了寝宫里的侍从,竟没一个能答得上来你去哪了,再这样下去,你父王总会对你彻底失望,其余的事情,你即便做的再多,也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江疑忙道:“是孩儿的错,孩儿以后不会了。”
王妃站起来催促道:“你快些换件衣裳,去祭司殿见你父王,他在气头上,你说话时注意些。”
江疑换好衣裳出来时,王妃已经离开,他带着自己的随从往祭司殿赶去。
天帝使臣走后,侍者盯着桌案上的轮回册问道:“王上,世子就要回来了,这轮回册要收起来吗?”
幽都王瞥一眼侍者,淡淡的说:“不用了,就这样放着吧。”
侍者闻言,退到了一旁。
门外侍从来报,世子到了。
幽都王盯着桌案上的书册,说道:“让他进来。”
幽都王瞥一眼江疑,见他穿戴的整整齐齐,举止也规规矩矩的,心中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江疑伏在地上,恭敬地说道:“孩儿参见父王。”
幽都王开口道:“你母妃方才说,你去看望你四叔公了?他还好吗?”
江疑心中忐忑,迟迟不作答,想了很久才答:“回禀父王,孩儿没有去看四叔公。”
幽都王放下手中的书册,饶有兴趣的看着江疑问道:“你没去你四叔公那儿?那你去了何处?”
江疑答道:“是孩儿贪玩,偷偷溜去凡界玩。母妃不知情,才以为孩儿是去看望四叔公。”
幽都王见江疑说了实话,抬手道:“起来吧。”
江疑答道:“谢父王。”
江疑抬头时,似乎瞥到了桌案上的轮回册,他眼神迅速扫过轮回册,目光最终停在了白鹂王子阐的名字上。
江疑的表情神态尽收幽都王眼底,他站起来,走到殿中三株树旁边,兀自说道:“你今年也有三万两千多岁了吧?”
江疑忙答道:“是,父王。”
幽都王伸手抚着三株树上结的珍珠,继续说道:“我三万多岁的时候,修为只在北溟四圣之下,也能孤身在各处闯荡了,那时候我仗着有一身修为,什么都不怕,日日在凡界乱逛,做了许多错事,有些事情当初觉得没什么,过后我却后悔了几万年。”
江疑说道:“父王教训的是,孩儿记住了。”
幽都王走到江疑面前,问道:“你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江疑支支吾吾道:“还没有。”
幽都王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说道:“我与你母妃之前商讨过,觉得丞相家的小女儿很不错,样貌心性都很好,修为在幽都其他同龄的女子中,也算是拔尖的。你若是有时间,别老往凡界跑,多去丞相府邸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