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看着姞娮,忽然笑了起来:“大祭司今日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
姞娮立刻坐直身子,盯着白芨问道:“什么意思?”
白芨说道:“大祭司比刚来的时候更近人情了。”
姞娮问道:“这么说,我以前很不近人情了?”
白芨摇头道:“也不是,您刚来寨子的时候,是高高在上的神仙, 叫人不敢亲近,但自从几日前,大祭司只身退敌之后,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当您是英雄崇拜呢。”
姞娮笑道:“真的吗?”
白芨忙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就连王上待您也很不同呢。”
姞娮正色道:“这怎么说?”
白芨来了兴致,走上前去,蹲在姞娮旁边说道:“大祭司难道没有发现吗?王上平日里不善言辞,可与大祭司在一起时,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整个寨子里,也只有大祭司能让王上这样对待了。”
姞娮嘟囔道:“能叫他只对我发脾气,竟然也算是本事?那我是有多喜欢看别人的脸色?”
白芨见姞娮自言自语,忙问道:“大祭司在说什么?”
姞娮低下头问白芨:“你们王上今年多大了?”
白芨想了想,十分确定的说道:“再过几个月,应该弱冠了,大祭司问这个做什么?”
姞娮想到天帝的敕旨,扳着指头数了数,玄莤已到弱冠之年,他每长一岁,自己在凡界的时日便少一年,按理说,她应该觉得高兴,但心里却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烦闷,她忙摆了摆手说道:“哎呀算了,他在我眼里,不过还是个连牙都没长齐的凡人,我一个神仙,跟他计较什么?”
白芨愣住,不可置信的问道:“大祭司怎么能这么说王上?”
姞娮说道:“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他才十九岁,可不就是个……”
“是个没长齐牙的凡人?”姞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冷冰冰的声音。
她转过头去,看到手中拿着黄色花束的玄莤时,立马捂住了嘴。
玄莤脸色变了好几下,最终所有的表情都荡然无存。
姞娮一慌,忙站起身来,对着玄莤供一拱手,说道:“王上。”
玄莤不曾抬眼看姞娮一眼,他伸手将手中的花递给白芨,淡淡的说道:“后山采来的,你找个瓶子插起来吧。”
白芨连忙接过,玄莤未发一言,转身离去。
白芨躬身说道:“王上慢走。”
没等玄莤走远,姞娮又缓缓坐了回去。
白芨将花放到桌案上,十分惶恐的望着姞娮说道:“怎么办,大祭司?”
姞娮扯出一丝苦笑来,沙哑着嗓子问道:“我们刚刚说的话,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白芨使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认真的说道:“不是我们,是大祭司你一个人说的。”
姞娮抓着座椅两边的扶手,坚强的说道:“呵呵,听到了也没关系。”
白芨同情的望着姞娮,说道:“可他毕竟是王上,大祭司刚刚说的,也太……”
姞娮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讪讪的说道:“是有些过了啊,那个,白芨,你之前不是说你们王上不会轻易发脾气吗?”
白芨表示爱莫能助,她默默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桌案前,一声不吭的继续打扫。
姞娮望着白芨的身影,眼中满是绝望。
她站起身来,打开柜子,玄莤差人送来的那件礼服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姞娮将它拿出来放在榻上,头疼的盯着。
许久之后,白芨打扫完房间出来,姞娮却仍旧盯着榻上的衣裳发呆。
白芨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大祭司,您自求多福吧!”而后,她将抹布扔到装着污水的木桶中,提着水桶走了出去。
几日后,新王即位大典如期举行。
姞娮以白鹂族有史以来第一位大祭司的身份参加了新王玄莤的即位大典。
比起其他的参与者,她更像是个看客,只在即位大典上出现了一下,便坐在角落静静看着一切安然有序的进行。
乐官鸣鼓奏乐,即位大典正式开始。
身着朝服的百官祭告天地宗庙,玄莤身着衮冕玄冠,坐在大殿之中,受众人朝拜。
念完敕旨后,玄莤登上祭台,带领百官祭祀祝祷,因先王新丧,即位大典从简,即便是这样,即位大典从巳时一直到未时才结束。
之后,百官散去,姞娮也自己回了竹屋。
晚膳时,白芨端了几盘清粥小菜来了竹屋,姞娮仿佛是饿的狠了,将白芨摆上桌案的饭菜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白芨目瞪口呆的望着姞娮,说道:“大祭司,你是有多久没吃饱过了?”
姞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抬手擦了擦嘴,摸着肚子说:“今日在祭台下坐了好几个时辰,确实有些饿。 ”
白芨说道:“大祭司要不要再用些点心?”
姞娮想了想几日前的芙蓉糕,一股甜腻的味道涌上心头,连忙摇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有些撑了。”而后,她站起来说道:“我出去走走,你收拾完了便去歇息,不用等我了。”
白芨微微点头道:“知道了。”
姞娮在寨子里转了好些时候,夜色渐浓时才往回走。
路过青石路,远远看到坐在亭子里的身影时,一下子认出来他是谁,抬起步子转身就走。
亭中之人却先开口道:“大祭司既然来了,又何必要急着走呢?”
姞娮停住步子,僵硬的回过头去,死命扯出一抹笑来:“王上真是好兴致啊!”她抬头瞧了一眼黑漆漆的夜空,说道:“今日好像也没有月亮,王上这么晚了,还在这里独酌?”
自从几日前,玄莤竹屋离开之后,除了即位大典上匆匆一面,姞娮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玄莤穿着常服,身边也没有带别的侍从,神色间如往常一样的从容,他抬起眸子,淡淡的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大祭司过来坐吧。”
姞娮站在原地,脑中迅速思索着要不要过去。
玄莤继续说道:“怎么,大祭司难道怕了我这个连牙还没长齐的凡人?”
姞娮连忙走过去坐下。
玄莤笑了笑,将石桌上的一盘桂花糕推到姞娮面前,说道:“尝一尝。”
姞娮想起之前的事情,心虚的不敢抬头,她伸手拿了一块桂花糕,放进了嘴里。
玄莤目光灼灼,姞娮犹如芒刺在背,将整个桂花糕咽下去,也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她擦了擦嘴,小心翼翼的瞥一眼玄莤,说道:“之前的事情,你该不会还在生气吧?”
玄莤问道:“什么事情?”
姞娮赔笑道:“不气了便好,你如今是白鹂王,自然不会跟我一个女子计较了。”
玄莤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大祭司在竹屋的时候,是说了几句与本王有关的话,好像还说本王是……。”
前一刻还笑着的姞娮立刻哭丧着脸说道:“别说了,是我说错话了,说吧,你想怎么样?”
玄莤忽然凑近姞娮,几乎贴着她的脸说道:“你觉得呢?”
姞娮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退到一边,定了定神,瞪大眼睛说道:“你不会是想打我吧?”
玄莤失笑:“我是个凡人,你是个神仙,你还怕我打你?”
姞娮正色道:“就是因为你是凡人,我才更怕,我一个神女,若被个凡人打了,以后在神界,也没有什么脸面再混下去了。”
玄莤说道:“你坐过来,我不会打你的。”
姞娮闻言,走上前来重新坐下,许久之后,她才指着桌上的桂花糕,开口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玄莤点了点头,说道:“你觉得怎么样?味道可好?”
姞娮没瞧见玄莤眼中希冀的目光,皱着眉头点评道:“好是好,可是有些太甜了。”还有,她现在很撑,再美味的东西,她都吃不下。
玄莤说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喜欢的。”他顿了顿,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姞娮忙笑道:“这个桂花糕味道很好,只是我之前吃撑了,无福消受罢了。”
玄莤审视着姞娮,说道:“大祭司既然喜欢,就将它们带回去,慢慢吃。”
姞娮应道:“好,我将它带回去给白芨吃,白芨也喜欢吃桂花糕。”
玄莤哑然一笑,之后神色恢复如初,往竹木杯里倒了一杯果浆,递给姞娮说道:“这个也很好喝。”
姞娮接过说道:“多谢。”
她将竹木杯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入口果然甘甜香醇:“是挺好喝的。”
玄莤开口道:“你来白鹂这么久,可有去过望月台?”
姞娮放下果浆,一脸认真的盯着玄莤:“那是什么地方?”
玄莤说道:“是凡界离月亮最近的所在,就在白鹂后山上,从这里出去,两三盏茶的功夫也就到了。”
姞娮垂眸想了想,说道:“听着还不错,我们这就去瞧瞧?”
玄莤一脸的笑意,指着上面说道:“今夜无月。”
姞娮自言自语道:“这个望舒,死哪去了?”
玄莤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姞娮忙答道:“没什么,我们明晚再去吧。”
玄莤瞥到亭子外不远处一袭褐色的衣裳,知道是侍从来寻他,起身说道:“今日累了一天了,明日还要去宗庙祭祖,你早些歇息。”
姞娮应声是,依旧坐在原地笑望着玄莤。
玄莤看了看她,说道:“要我送你回去吗?”
姞娮忙站起来,摇头道:“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了。”
第二日,原定新王携百官前往宗庙祭祖,还未启程,白鹂边界部族战报却传了来:王叔子岩在边境掀起叛乱,已接连吞并了三四个白鹂族旧部。
姞娮知道总有这么一日,但从未想到,这一日竟来的这么快。
听闻前去祭祀的队伍还未出白鹂便又折了回来,姞娮便去大殿瞧了瞧。
玄莤身边的近侍将她拦在大殿外,说道:“王上与各位大臣在里面商讨军国大事,还请大祭司止步。”
姞娮蹙眉沉声道:“你敢拦我?”
近侍不紧不慢的说道:“是王上特意吩咐的,还请大祭司莫要怪罪。”
姞娮惊道:“他叫你拦着我的?”
近侍行礼道:“是,王上今日怕是没有时间见大祭司了,大祭司还是回去歇息吧。”
姞娮心里满是疑问,转身离开时,心里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拦着我?难道他那日跟我说的事情是真的,他真打算这么做?”
姞娮回竹屋后,差白芨去大殿外面打探消息。
玄莤即位第二日,国中便有叛乱,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可单从战报上看,此次子岩来势汹汹,玄莤在白鹂根基未稳,亲征并不是上策。
而此战的形势,也要比玄莤之前预测的更为凶险,这个时候玄莤将她拦在殿外,明显是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
白芨回来时说,玄莤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商讨过后,决定御驾亲征,亲率大军征讨子岩。
姞娮问道:“此次亲征凶险非常,族中难道没人劝一劝他吗?”
白芨摇头道:“来不及了,王上亲征的诏令已经颁下去了,各路大军一收到诏令便会前来与王军汇合,若王上不亲自去,这些人马怕是也会有乱子。”
姞娮问道:“那他走了,族中的事务怎么办?”
白芨答:“像是交托给了几位老臣和玄域王子。”
姞娮无奈道:“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芨劝道:“大祭司不必太担心,玄莤王子才智过人,一定能大胜而归的。”
姞娮叹道:“希望如此吧。”
是夜,月光很好,姞娮却无心观赏,玄莤与大臣们依旧在大殿中议事,殿中灯火通明,姞娮在殿外时,眼见侍者进进出出,添了好几次灯油。
在殿外等到亥时结束,也不见有人出来,姞娮只好自己回了竹屋。
躺在榻上时,姞娮心事重重,根本睡不着,她试想了很多个劝阻玄莤的法子,又一次次的将它推翻,直到困乏的睁不开眼睛。
第二日一早,玄莤出征。
姞娮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被震天的鼓声惊醒后,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奔出竹屋时,大军已离开了白鹂。
姞娮望着玄莤离开的背影长吁短叹,脑中一直闪现的,却是昨夜那个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荒原上,前后左右既没有路,也没有任何人,但摇旗擂鼓呐喊之声不绝于耳,那声音忽而廖远,像是从天边来的,忽而近在咫尺,像是就在她耳边。
她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一直在原地打转。忽然眼前出现一张脸,将她惊了一跳,待去看时,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张脸。
紧接着,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异常沉重的声音:“你是谁?”
姞娮答道:“神女姞娮。”
那个声音说道:“不,你再好好想一想。”
姞娮抱着脑袋,神情痛苦的说道:“我就是姞娮,是神界的神女。
那个声音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刺耳凄凉,带给人无限的绝望,姞娮一听到他的笑声,头痛欲裂,她蹲在地上,双手紧紧的抱着脑袋,用术法抵抗他的笑声,很久之后,耳边如魔音一般的笑声渐渐消失。
她咬牙站起来,却遍寻不到他的身影,她吼道:“你到底是谁?”
那张脸又出现,黑暗中,姞娮隐约瞧见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话:“我是你等了很久的人,同样的,我也在等你,等了你很久。”
姞娮惊恐的望着周围,说道:“你究竟是谁?这里是哪里?”
那人又不作答。
姞娮镇定下来,想了想,朝着那张漂浮在空中的脸使了一记斩魔咒,那张脸随即化做一团了黑气。
她才喘了口气,那团黑气又聚了起来,那张脸复又出现在姞娮面前。
姞娮倒吸一口气,双腿直打哆嗦。
这团黑气聚而为形,散则为零,她就算修为再多个几万年,也打不到它。
姞娮身上一阵恶寒,牙关止不住的打颤,额上冷汗直冒,她再次开口问道:“你是谁?”
声音再次响起,却将姞娮吓了个半死:“我是谁,我就是你啊!”
姞娮向后退去,说道:“你胡说,我不认识你。”
那声音继续说道:“我就是你,我是你的影子,是你的心,是你的一切!”
姞娮惊慌失措之间,使出炎火咒,周围随即焰火漫天,烟雾腾起,那张脸从火中透出来,显得十分的诡异。
姞娮浑身无力,跌倒在地,冲着那张脸吼道:“你滚开,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一点。”
他继续说道:“没用的,炎火咒杀不死我,你也没有办法杀死我,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我。”
姞娮咬牙,盘腿坐起来,嘴里不住的念着离火咒,金乌族两样术法是最厉害的,炎火咒聚魂,离火咒散神。
不过一会,那张脸渐渐开始扭曲,变得十分狰狞,不多时便化做一团黑气向四下飘去。
姞娮猛地睁开眼睛,梦境戛然而止。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起身时,透过妆台的方鉴瞧见的,正是梦境中的那张模糊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