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父亲发现她所有的术法里,炎火咒使得最好时,时常会盯着她发呆。
她问过母亲才知道,父亲是在思念姑母,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唯一的妹妹。
姞娮知道,自己不该在父亲面前提起姑母,但这么多年里,空着的枢阳阁和枕霞居成了頵羝山上的禁地,而自从曾祖母离开之后,頵羝山上的神仙也都陆陆续续的离开,就连凌晖殿外面的扶桑神树,也渐渐枯萎,頵羝山早已不复当年的景象。
在神族,长大了也就意味着责任与使命,也因为她长大了,有些话便不能再说了。
她跟着姞玴离开了亭子,向依云阙走去。
姞玴看着无精打采的姞娮,笑道:“怎么了,你是不是很不想去?”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姞玴问她:“那天帝跟你说的时候,你怎么不先看看敕书?”
她懊悔道:“我也不知道义父会骗我,他跟我说凡界很好玩的,我又没去过凡界,心里好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可一出南书阁,我就后悔了。”
姞玴同情的看着她,安慰说:“其实也没什么,这几万年你都熬过来了,还会害怕个几十年?”
姞娮脸色愈加沉重,问道:“那我有什么方法可以不去凡界吗?”
姞玴认真的瞧着她:“你要抗旨?”
姞娮像是想到一个好主意,忙问:“那我装病怎么样?”
姞玴连忙摇头:“你是医仙的弟子,你觉得天帝会信吗?”
姞娮有些失望,她想了想,接着说:“不能装病,那就装疯卖傻,再不济,就只能装死了。”
姞玴笑道:“只不过是去凡界待几日,不至于连这招都要用吧?”
姞娮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姞玴想了很久,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去吧,即便你想办法躲过了这回,那要是还有下回呢?”
姞娮觉得他说的好像有几分道理,无奈道:“那我只好去了,希望我能早些回来。”
姞玴又道:“你想早些回来,就只能是因为白鹂王子死了。”
姞娮意识到无缘无故盼着别人早死有失神仙气度,连忙改口道:“那我只能希望我在白鹂族的日子里,少一些麻烦了。”
姞娮本着多在神界滞留一刻,便能在凡界少待一刻的想法,在神界磨蹭了许久,从頵羝山离开时,已经是几日后的事情了。
她打了个半大的包袱,里面装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将熄火轴和几瓶药塞进包袱里就上了路。
凡界大水四溢,一路行来,许多房屋都被水没了顶,好不容易才按照帛书上的标注找到白鹂族的地界,姞娮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傻:这里到处都是积水,每走一步,都异常的费劲,水没过她的小腿肚,将她的衣裙打湿,她开始后悔,不该穿这身母亲做的新衣服来凡界,她提着湿漉漉的衣裙,往四下望去,瞧见一个玩水的小孩,连忙招手喊道:“喂,这里是白鹂族吗?你能不能带我去见族长?”
小孩大约十来岁,还没长开,他像是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在水中走的极稳,他走到姞娮面前,警惕的望着她,用自己手上的水瓢指着她的鼻尖,盘问道:“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我们白鹂族不喜欢外人打搅的,你要是没有什么事情,赶快回去吧。”
姞娮一怔,心想:这小孩看着不大,倒很精明,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她连忙友善的笑了笑,轻声细语的说道:“我是从神界来的,是来治你们这儿的水患的,你知道族长在哪吗?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小孩一听,登时扔下手中的水瓢,转身迅速跑了。
水瓢掉下去,溅起水花,尽数落在姞娮的衣服上,姞娮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跑远了才冲着他的背影大喊:“喂,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喂?”
直到小孩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姞娮才自言自语道:“你跑什么?我不是妖怪,又不会吃了你!”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还没被水漫过的地方找了块大石,坐在上面用术法将自己的衣裳鞋子弄干,她对白鹂族不熟,决定暂时待在原地,这里是白鹂族的地界,应该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她。
过了很久之后,一队身穿戎甲,手握戈矛的士兵上前来,将大石头团团围住,她站起来正要开口说话,从他们之中走出一个老者来,上前冲姞娮行礼道:“不知使者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姞娮打量了他一下:他一身华服,眉目之间透出一股王者之气,眼神凌厉,应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忙问道:“你是白鹂族长子阐?”
那人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他一怔,随即笑道:“区区便是子阐。”
姞娮抬手还了个礼:“白鹂王客气了。”她将包袱里的敕书翻找出来递给他:“这是天帝的敕书,请白鹂王过目。”
白鹂王接过看完之后,忙跪下来说道:“多谢天帝派遣使者下凡!”
姞娮连忙上前将他扶起,说道:“白鹂王不用跪我,我来白鹂只任大祭司,按理说,我是应该向您行礼的。”
白鹂王诚惶诚恐,连连摇头:“岂敢,您是天帝之女,怎么能让您给我一个凡人行礼呢?”
姞娮笑道:“我只是天帝收的义女,您就当我是个普通的神仙好了。”
白鹂王面露难色,想了想才道:“如此,今后你我二人平起平坐,既不坏了规矩,又不失了礼仪。”
姞娮推辞不过,只好答道:“谨听您吩咐了。”
白鹂王笑着说道:“那便好了。”他侧身说道:“玄莤,玄域,你们过来。”
话音刚落,自他身后走出来两个男子,一个大概十几岁,剑眉星目,眉目间一股英气,身量已经超过了白鹂王,另一个,便是刚刚看见她就跑的那个孩子。
原来他是白鹂王的孩子。
白鹂王见姞娮一直盯着玄域,连忙出言解释道:“哦,这是幼子玄域,他生性有些调皮,白鹂地处深谷,近魔界边境,不得不谨慎行事,若他适才不敬,冒犯了您,还请大祭司莫怪。”
姞娮忙附和道:“白鹂王见外了。”她回望四周:“天帝派我来此地帮你们,你们可有什么需要?”
白鹂王皱着眉头摸一摸发白的胡子,叹道:“大祭司来时路上可曾瞧见,这周遭的水患?”
姞娮点下头:“此处水患看着很严重,若想根治水患,还得知道水患的原因,白鹂王可以带我四处看看吗?”
她刚说完,白鹂王便弓着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他身后的妇人连忙上前来扶着他,对姞娮说道:“大祭司,我夫君身体不好,我看这件事情容后再议吧。”
姞娮刚想说话,白鹂王长子站了出来:“父王若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好了,孩儿带着大祭司去附近瞧一瞧也是一样的。”
白鹂王看着姞娮说:“这是我的长子玄莤,也是白鹂族的王子,若大祭司不怪罪子阐失礼,便让他替我带您去吧。”
姞娮微微颔首:“白鹂王身体要紧。”
白鹂王将玄莤叫过去,小声嘱咐了几句,转身对着姞娮说了声失陪,转身徐徐的往山上走去。
众人都随着白鹂王离去,只剩了姞娮与玄莤两人。
玄莤向姞娮行礼:“大祭司,这边请。”
姞娮望着玄莤说:“若我生在凡界,应与你年岁差不了多少,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叫姞娮。”
玄莤微微点头道:“好,大祭司。”
“……”
两人移步朝不远处走去。
水往低处流,此处地势不算低,凡界的水患绵延数千里,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姞娮伸手向前指了指,问道:“这里这个样子多久了?”
玄莤追着她的目光望去:“已经好几个月了,去年是旱灾,今年又是水灾。”
姞娮皱着眉头道:“既然此地才发生过旱灾,那就说明这里地下缺水,怎么这么快又发生水患呢?这些水都是从哪来的?”
玄莤看一眼她,正色道:“几个月前这里忽降暴雨,紧接着山洪爆发,淹了附近好些个村子,之后这里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里可有妖魔鬼怪出没么?”在神界的时候,她常听人说,凡界人迹稀少的地方,经常有妖魔鬼怪出没,天帝得了消息,便会派人来收妖除怪,没准这里的水患也是妖怪作祟。
“没听说过,父王是因为水患与魔族的事情才向天帝焚了奏表的。”玄莤回答道。
姞娮瞥了眼一问三不知的玄莤,扭过头去小声嘀咕道:“所以我就被义父派到你们这儿来了?你倒好了,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呢?我无缘无故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凡界,一堆麻烦事不说,还要在这里陪你到死才能回去!”
玄莤见姞娮一个人嘀咕,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姞娮拉了拉背上的包袱,抬头否认道:“啊?你听错了,我没说什么。这里地势最低的地方是哪里?能带我去看看吗?”
若造成水患的原因是地下水,那只要找到水患的源头,治好水患就容易得多了。
玄莤答道:“山脚的水每一日都在高涨,山下的族人只好都搬到了山上,桥都被冲断了,眼下怕是下不去了。”
姞娮说道:“这个不用担心,我既然被天帝指派下来治水患,便有办法能到得了山脚,你只管在前面带路就行了。”
玄莤点头说是,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姞娮望着玄莤的背影想,从刚刚见面到现在为止,这个白鹂族的王子说了那么多的话,好像没有一句是重复多余的。
看来,他平日应该也不怎么喜欢说话。
姞娮最会察言观色,玄莤既然不说话,她也就没有开口,两个人一路上静悄悄的,直到眼前没了路,玄莤才转过身来说道:“只能到这儿了。”
姞娮上前仔细查看,她望着脚下四溢的浑浊的水流,陷入了沉思,这个地方的水患要比她想的更为严重,要想根除水患,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起码,要先找到引起水患的原因,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解决的了的。
她想了想,对玄莤说道:“好了,可以回去了。”
玄莤有些不解的看着她:“这就好了?你想到解除水患的方法了?”
姞娮无奈的摇摇头:“还没有,要先想办法查清楚水患的原因再说。”
玄莤这才说道:“那好,我们先回寨子吧。”
姞娮将身上的包袱往肩上拉了拉,问道:“你对这里很熟悉?”
玄莤表情淡漠,微微点了下头:“是,我从小便出生在这。”
姞娮继续说:“这里不远处便是魔界的边界,你有没有见过魔界中人?”
玄莤忽然停下脚步,他认真的瞧着姞娮,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几乎可以穿透她的灵魂。
姞娮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连忙后退了好几步。
过了好一会,玄莤才重新挪动步子,他将头扭过去,淡淡的说了声:“见过。”
姞娮对玄莤肃然起敬,她在神界这么些年,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而玄莤今年不过十五六岁,竟已经见过魔界中人了。
姞娮本来还想问些什么,但一瞧见玄莤冷冰冰的脸,还是闭上了嘴。
姞娮想:于凡人来说,白鹂王已属迟暮之年,就算身体康健,怕是也没有多少日子能熬了。等白鹂王故去,玄莤便是白鹂族的族长,他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要等他殒身,少说还要再个四五十年,她也要在这里待个四五十年,才能回得去神界,还是少惹他为妙。
她来凡界之前,也打听了不少关于魔界的事情,白鹂族东陵便是魔界的属地栒状山,是魔族三王子雷渊的封地,离此地不过一百多里,驾着云去,不到一个时辰也就能到了。
魔族之主杛琁死后,长子杛羽掌管魔界,杛羽狂妄自大,仗着自己有些本事,全然不把神界放在眼里,魔界已有三千多年不曾上贡天庭,天帝现下还能容忍魔界最大的原因是:杛羽与雷渊兄弟在魔界势力相当,各自为政,正忙着争权夺位,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
杛羽心里十分忌惮雷渊,似乎只有他在,他魔界之主的位子便坐不安稳,而这个雷渊,也非泛泛之辈,他早就拉拢了自己几位手握重权的叔父以及杛琁的第二子魑鸾,与魔主分庭抗礼。
这于神界来说,倒也是一件好事,既然魔族内讧,就不可能将心力放在别的事情上,他们近期内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但世事无绝对,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有朝一日不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所以该防的还是要防。
天帝派姞娮下来,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只要魔族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神界便能立即知晓。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将要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迄今为止倒了霉的,却只有姞娮一个人。
姞娮跟着玄莤到了白鹂族的寨子,却见那个跟随白鹂王离开的小孩子在寨子门口等他们。
他一见到姞娮,连忙上前去,张开双臂堵住她的去路。
姞娮愣了一愣,抬头望着玄莤,用眼神求助。
玄莤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一样,扭过头去对身边的人细声说着什么,姞娮求助无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她半蹲下来望着玄域问道:“你是来找我的 ?”
玄域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我要学法术,你能教我吗?”
姞娮不由的轻叹,凡界的小孩子真是聪明,不过十一二岁,就知道学习术法了,再想想她,四五千岁的时候,还在頵羝山的后山玩泥巴,即便是刚成年的那几年,也没有自觉学习术法的觉悟。
姞娮望着玄域真挚的眼神,答道:“这个,可以,但要等到你成年之后。”
玄域抬起脸问:“为什么?”
姞娮问道:“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学法术?”
玄域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父王和王兄很辛苦,我想帮他们。”
姞娮闻言,转身朝玄莤望去,玄莤听到这句话时,似乎也有所动容,但很快,神色便恢复如初。
她有些触动,柔声回答道:“这个,学法术是很苦的,等你长高了,不怕苦的时候再学。”
她想了想继续说道:“你现在还是小孩子,做你这个时候该做的事情便好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大人去做。”
玄域伸手拉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道:“你是神仙,你能帮我们的,你帮帮我们好吗?”
姞娮正要回答,远处一阵咳嗽声传来。
她直起身子来,看见白鹂王与夫人相携着朝这边走来。
白鹂王走近后笑道:“大祭司回来了?我这里没有什么山珍来款待大祭司,只在舍下备了几杯薄酒,为大祭司接风,还请大祭司赏脸。”
姞娮不好拒绝,说道:“多谢白鹂王盛情。”
姞娮跟着白鹂王到设宴的大殿时,席间众人皆已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