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郑炎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唤醒,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天光准备闷头再睡一会儿,含糊央求道“好月儿,一刻钟后再叫我”。
颖月掀开被子柔声道“不行呢,今天要进宫里请安,被抓到把柄少不了又是一顿训斥”,
郑炎还想扯皮耍赖,颖月哼了一声已经把被子完全掀开,郑炎感觉浑身有些凉,这才意识到还光着身子,赶忙坐起背对着颖月,扭头一脸羞赧和无奈,颖月手里拿着衣服轻笑道“害羞也应该已经过年纪了吧!”,说着话的时候伸手把郑炎拉进了怀里。
心洛端着脸盆进来,看到床上的情景眼神有些异样,不过清淡的脸上也没多少表示。
郑炎红着脸由着颖月帮着穿起了衣服,今天的颖月和平时很不一样,让他有些不适应,难以招架。走到脸盆架子前和心洛眼神交流了一番,心洛要不没表示,要不就是微微摇头,颖月在床边整理着被子,一边说道“来不及吃早饭了,钱袋子记得拿好,去门口吃点”
和门房老刘打过招呼出了大门,日头还没升起,不过街上已经多是行人,郑炎深吸一口气,浑身有了些清爽,初秋的早晨就是舒服。
左手边不远处就是王家的早点铺子,郑炎和人拼了一桌要了一碗豆腐脑两个鸡蛋,又喊隔壁陈记包子铺的陈有余送过来一屉四个羊肉馅的大包子,快速吃了几口觉得好像不太够,又和王家二小子要了两根油条。
同桌两个准备去西边菜市买菜的大婶笑着说正是吃饭没饥饱的年纪,眼里满是喜欢,说要给郑炎介绍媳妇儿,郑炎羞赧地笑着说家里有了,童养媳,害羞,不常出门。大婶嘴里说着可惜,脸上却有些不信,平常早打听清楚这孩子没有定下的亲事,毕竟他爷爷就经常在大柳树下和一帮街坊下棋。
如今十五岁的郑炎可以说是这些街坊看着长大,平时关于性子的风评一直就极好,模样不差,身量越发壮实,虽说是在安国公府里跟着爷爷以下人帮闲的身份住着,可怎么说也是在国子监上学,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偶尔也能见到和安国公家的子孙亲近,想必平时关系不赖,听说还有修行,在这市井中可算相当不错的条件了,比街上那几个总端着架子的高门大户家的同龄人强了不知多少。
所以,郑炎和已经是秀才的文家小少爷文璋,差不多是这条小街上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少年,文家时不时就有媒婆上门提亲,安国公府一般人进不去,可每次大爷爷出来溜达下棋也能遇到一两个头上插花涂脂抹粉的媒婆,每次大爷爷都乐呵呵地和人家说挺好不错,也不推脱,这个时候准会被媒婆们掐一把抛个媚眼,郑炎在旁边看着很惊心。
本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年龄自然都会张罗也不用上杆子早早寻摸,只是在这洛阳城里,即使生活在市井中的人眼界也都不低,多想着能出人头地封侯拜相,女子们跟着自己的丈夫得个诰命;又这世道因为修行功法多适用男子,女子多没什么地位,其实大周的风气已经算很好了,听说其他地方女人主要的责任作用就是生孩子;
城南相国寺附近的人口市场也是一个很主要的原因,一个身世清白模样周正的女子几十上百两银子就能买到,一般人家攒个五六年也能攒够,所以洛阳本地家里有女孩子的人家就很有些着急,门当户对是有钱人讲究的事儿,小门小户能有一个抄持家务的就不错了。
因为颖月心洛,又不想有太多牵绊,所以郑炎对娶媳妇的事没什么念想,甚至还有些抵触,但也知道只能是想想而已,到了年纪还是会被安排一门亲事,说不定是三门,皇子王孙在获得爵位之前最少要一妻二平妻,以前还有些商量的余地,毕竟多是修士,女人太多肯定会牵扯精力,最近些年不知怎么的,宗人府内侍监手段态度越发强硬起来,去年赵王的三子郑珍就因为不愿娶妻被关进了宗人府大牢,
那座大牢郑炎小时候进去过,污水腐鼠虫蚁疾病,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安排不出来的,五大监牢,“水牢”“火牢”就不说了,“鬼牢”里整日阴寒浸骨,“冰牢”里寒风永不止歇,“黑牢”里逼仄死寂,刑部都察院也没有这样的地方,更别说大理司。
匆匆吃完,结过账后,郑炎赶忙往国子监赶去,今天确实有些迟了。
出了小街上了主路,走着走着听到一阵马车声,只是随意向后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正是多次下学路上见过的那辆,车夫是个身形魁梧面容肃穆的中年人,一看就是练家子,而且绝对还是个修士,境界不低。车夫也正看向郑炎,两人四目相对交错而过,虽然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味,可郑炎还是觉得车夫肯定认识自己,而且还有些瓜葛。
不过郑炎也没多想,或者说懒得想,耳边听着街上人们的议论,说昨晚宋家遭了强人,院墙被破了好几个大洞,房屋阁楼也毁坏不少,还有受伤的,也有说死了人,总之惊动了太医院;还有好几处地方也发生了动静极大的打斗,羽林卫虎贲卫清晨的时候还在街上巡视;
南城谁谁谁遭了殃,睡着的时候房子就给人弄塌了,刑部的武侍郎,正儿八经的武家子弟,也被人在家里面打了个半死,还有在洛阳府当差的李大柱断了一条胳膊,等等,郑炎有些纳闷,自己昨晚累得半死确实睡得也比较死,今早也没听府里人说起,到底是什么情况?会不会和前几天的异象有关系?
马车里一个淡雅清丽的少女托着腮正自出神,车帘子外忽然传来说话声,“小姐,昨晚家主来信问为什么还不过去”,
少女回过神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爷爷说什么了吗?”,
车外声音再次响起,“也没什么,只说明年这个时候雪海少爷会过来,到时候由小姐领着认认门儿,还有...夜长梦多”,
少女抱起学袍里的双腿,把已经有些显瘦的下巴搁在膝盖上,似乎有些孤独和无助,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是我任性了,否则叔叔婶婶过完年那会儿就回去了”。
“小姐别这么说,我们也担心小姐吃不惯这边的饭,不过去也好,反正家主和老爷他们也没说什么,老爷甚至还有些不乐意小姐过来呢”,车外声音爽朗。
郑炎和讲算学的先生前后脚进学舍,前面的位置不出意料已经满了,最后一排叶青城他们正冲自己挤眉弄眼,郑炎只得往那边走去,无意间注意到仍旧坐在前面,脸色苍白有些憔悴的宋问,受伤了吗?
叶青城似乎忍得有些辛苦,铁板声想起,先生刚走就拉住郑炎说起了昨晚的事,知道郑炎一向不会在外面主动打听什么,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以郑炎如今的处境,心思外漏总会遭人这样那样的猜忌,这也是藏拙手段里的一种,郑炎很不愿意琢磨这些。
从叶青城这里郑炎听明白了一些,可又有很多谜团,家里长辈会透露一些东西,但绝不会一股脑都说出来,一来是让年轻人们自己思考,二来是怕好高骛远或者热衷于权变算计,剩下就是真正保密需要,历来世家权贵对子弟的培养多是循序渐进甚至小心翼翼,郑炎不禁看向前面仍旧在读书的宋问,没注意到身边的叶青城眼神有些奇怪。
又上了一堂《大学》就到了中午吃饭时间,郑炎没有像以往和几个好友去饭堂,而是经由国子监“后院”的一条夹道往皇宫走去。
夹道宽有一丈,长大概有八十余丈,两边高墙里是郁郁苍苍的树木,偶尔还能听到孩童的玩闹声,那是宗学所在,剩下的大多安静甚至死寂,有的是宗人府院落,有的是其他不知名的地方,很神秘,郑炎还在宗学读书那会儿经常和其他兄弟们偷偷爬上高墙,试图探索这一片的院落,一群初生牛犊幻想出各种神秘,豪言壮语说着要探幽访奇,没少被宗人府惩罚,当然也无意间看到一鳞半爪的奇异。
郑炎有些享受夹道表面的这种简单和静谧,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高墙上两个不断靠近的鬼祟身影。两个身影比划了个手势同时扑向下面的郑炎,郑炎无奈摇头,一个旋身带起一股回旋的劲风,下一刻一边一个,夹住了两个偷袭不成的小家伙。
“哥,放我下来”,
“哥,你背我,别夹着,没面子”。
虎头虎脑的是郑樘,裴贵妃所生,在兄弟们中排行十二,正像一个八爪蟹似得挣扎不停,略显清秀的是郑谷,和妃所生,在兄弟们中排行十三,两个小家伙都是十岁的年纪,还有个行十一冷贵妃所生的郑忱没来,可能是因为同一年所生,三个家伙最是要好,又都和郑炎亲近,所有兄弟当中郑炎也只紧着这三个弟弟。
“没记性,呼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手脚也不协调,跃下时候的气机控制我就不说了,我像你们这幺小的时候都可以抓冥雀了”,郑炎十足的兄长模样,
郑樘想犟嘴,忽然看向夹道后面,愣神片刻高兴喊道“好漂亮的姐姐!姐姐定亲了吗?我哥还没呢,要不要考虑一下?”,郑谷也是眼睛一亮跟着起哄。
郑炎把两个家伙放到地上捏着脖子恨恨说道“还不道歉?”,
两人抵死不从,还嬉皮笑脸,走过来的澹台雪妃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径直走远,郑炎带着两个小家伙走在后面谆谆教导,对女孩子不可这么轻佻,有失教养不说还容易遭人家厌恶,两个小家伙很不以为然,还说年轻女子就喜欢轻佻桀骜中带着一丝小温柔的男人。
郑炎很是无语,这不是叶青城的说辞吗?记得当时还扯出一大段理论来证明,大致意思说好人做一件坏事就是坏人,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就是大大的好人,女人最容易接受苦中乐而不会接受乐中苦,玉璧上有一点瑕疵便只注意那点瑕疵,如此云云,正当郑炎和祁文定不以为然的时候,周围几个女孩子倒是很认同,郑炎只能感叹女人麻烦,更没了陪叶青城勾搭女孩的兴趣了。
澹台雪妃走到夹道尽头和一位红衣太监说了什么便走了进去,郑炎自然不会奇怪和好奇,毕竟是澹台太守的女儿,身边两个小家伙早把话题扯到了不久后的中秋宴上去了。
去给皇上请安很简单,一般都是三五个甚至更多兄弟姐妹一起去,随便说几句就可以离开,然后转到后宫给皇后和各自母妃请安,有时皇上这边也会留下几个年长皇子考教一番课业,或者讨论一些时政,郑炎很少凑热闹,那个人也几乎没问过他什么,在常人看来总是威严肃穆的皇上对所有皇子都是一样的态度,可郑炎知道不一样,最起码对自己是漠然,而自己对他也是如此,
他没保护好母亲,还有很多人走茶凉的事,大爷爷说母亲当年并不是真亲近宗族,所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调和那个人和宗族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最后不知是不是这样真就引来他的猜忌和疏远,也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因为不被理解的苦闷而主动申请参与那场封魔大战,最终没有回来,
郑炎没有恨过他,可能是因为大爷爷潜移默化的作用,当然也谈不上喜欢和亲近,可他是父亲,所以就只是淡漠。
今天似乎有个临时小朝会,皇子公主们都聚集在勤政殿外的平台上,郑炎看到早先进来的澹台雪妃正和四哥郑时六哥郑恪站在一起,旁边还有郑朱和郑玄都,刚过完年在她刚来洛阳进国子监的时候,记得有传言说她要和她二姐一起嫁给五皇子或者六皇子,大半年过去了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难道是因为闻人圭?
澹台雪妃看向郑炎,不知怎得,郑玄都和郑朱几乎也同时看了过来,于是旁边的郑时和郑恪也看过来,只是神情有些诧异,郑炎装作没看见,趴在平台边的白玉栏杆上如芒在背,什么情况?不会是在说刚才在夹道上那两个臭小子的玩笑话吧?看这个女孩也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呀!
郑樘郑谷早不知跑哪玩去了,郑炎独自一人趴在栏杆上满心的莫名其妙。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八哥,最近学业忙吗?”,少女声音清婉动听,
这次轮到郑炎诧异了,不过还好面上没表现出来,自己这个妹妹自小便娴静独立,很少与兄弟姐妹热络和主动,也只有郑朱才能和她亲近一些,今天好像很多事都很奇怪,“哦,玄都,还好吧,就那样,你们呢?”,
公主们都没有进国子监上学,离开宗学后要么回族地要么进后宫的一个小学堂。
郑玄都笑着说也是一样,然后两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郑炎有些无奈,还真是兄妹,都是不会聊天的人,人家其他人怎么就那么活泛!快速想了想只得问道“刚才什么情况?”,
郑玄都摇头道“不知道,想不明白所以过来问问八哥,八哥和澹台雪妃熟吗?”,
郑炎也摇头,“不熟,没说过话,怎么啦?”,
郑玄都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她好像有些在意八哥,嗯,就是刚才那一下,平时是个什么样子的就不知道了”,
勤政殿门被打开,几个阁老陆续出来,郑炎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小丫头别胡思乱想,什么在意不在意的,我皮糙肉厚无所谓,你这么一句话会给人家带来多少麻烦,之前没听传言吗?五哥六哥还在呢”,
安国公往这边看了一眼,和首辅大人并肩离开,郑玄都小手上有一只白色的小海螺,轻声说道“这个能隔音,其他人听不到我们说什么”,脸上是郑炎没见过的狡黠笑意,
随堂太监白岳走了过来,轻声说陛下召见,声音虽轻但绝对传进了每个人耳朵。
今天没有考教学问,待了一会儿大家都走了出来,只留下了因为处理公务匆匆赶来的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郑炎还是没见到那两个小家伙,自己小时候也没这么任性过。不远处郑时和郑孝都想邀请澹台雪妃到后宫吃饭,澹台雪妃一一客气地拒绝了,温雅端庄大方得体,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最后走的时候又似乎不经意看了郑炎一眼,郑炎没来由心里毛毛的,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自己一无所知,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郑玄都轻声说道“好像真的有些在意,是吧?”,
郑炎摇头表示不理解,自己可从来不是一个能引起女孩特别关注的人。
郑玄都笑道“很多人都在盯着她,本身出类拔萃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澹台太守的地位,是我们父皇的发小师兄弟,也是最亲近的心腹,八哥应该能理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