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近小暑,天气渐渐热起来,罗家优待下人,额外开许,从未时至申时,如无紧急事务均可休息一个时辰,罗玉的课也便延迟到申时。
罗家学堂安置于沁明园,虽不大,园子却十分精致,山水造景出自苏州府名家叶文海之手,随形立山,依势建水,移步换景,树翠花红,令人甚为赏心悦目。
现下正是午休时分,夫子与罗玉这一师一徒,令人取了两张湘妃竹精制的轻巧凉榻,一人一榻,卧于湖边。夏日微暖的风经过湖面,掠过成片的夏荷,便借了水的凉气,荷的清凉,清清爽爽地吹来。
惬意之中,睡意渐袭,罗玉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对夫子聊着。
“夫子,咱订规制,是不是得人人平等?”
“很对,订立规制,为得就是避免以人治事的偏颇。”
“可有例外?”
“一切按规制行事,无人例外,实仍最有效的秩序。”
“那规制大还是夫子大?”
“自然是规制大。”
“那夫子管得了规制,规制却管不了夫子,妥不妥?”
嗯?管机从微醺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这才品出点味来,这小子在这等着自己呢,且看看他有何说辞,“嗯,自是。。。不妥。。。”
“那你看咱这规制,六六三十六条,可有一条是管夫子的?”
“这个。。。没有。。。”
“那,这是不是个好的规制?”
有点意思,这傻小子吃不上好吃食,终于开窍了?夫子心中暗乐,面上仍一片严肃之情:“值得。。。商榷。”
“夫子曾说,规制是众人订的规制,不是一人订的规制。”
“是”
“那管夫子的规制,学生是不是也能订立?”
稚嫩的声音问着层层逼进的问题,大意了。管机暗想,却也高兴,学生能学会自己思量,实属可教。
“能,那,你想怎么订?”
“夫子,这是学生给夫子订的规制。”听得夫子应允,罗玉喜不自胜,立时取出早已写好的规制,奉于管机面前。
“哦。”这小子是有备而来,看一眼罗玉,转而看向手中的规制,管机挑了挑眉,“一条?你对为师的要求倒不多嘛 。”
罗玉递上的规制,只歪歪扭扭写了一条:“为人师表”
“嗯,学生不敢逾越。”罗玉心下却暗叹,唉,只怪自己识字还不多,要不也要订上个三十四十条,也让夫子不得好吃食。
“好,为师应承你。”这一条规制实无大用,但从对规制一无所知,到处处被规制约束,到如今想到运用规制来制约对手,建立新秩序,短短几日便有如此大大的进步,实是他喜见的。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让夫子有点头痛。
“夫子, 你偷瞄红翠,扣一分银!”罗玉的贴身大丫头红翠,生得丰润明媚,管机从不以君子自居,是以常不自觉讲着课眼神便跟了过去。
“嗯,这是犯了哪条规制?”
“为人师表,当非礼毋视。”
“。。。好吧,勉强算得。”被小子抓包,管机实存几分心虚。
这一日,管机如常在堂上为难罗玉,正想罚罗玉银子,没想到罗玉抢先发难:
“夫子,你犯规了,扣三分银!”
“?你课业不济,为师还未罚你,你有何理由罚为师?”
“师者,授业,传道,解惑也,如今,学生有惑,当是夫子未与学生解惑!”罗玉说得干脆,心下却虚,偷瞄管机神色,但这些说辞都是熙教与他的,想到熙,他直了直腰:“夫子未教好,便是没有为人师表。”
“!”管机双手叉腰,想驳他回去,又觉得也不失道理,顿了顿,话到嘴边竟又咽回,不由气笑。心下暗想,这小子怎得突飞猛进了。
“夫子,你放屁了,扣一分银!”
“放屁也扣银?此乃人之常伦,何以犯规?”
“寻常放屁可不扣银,但你在祖师像前放屁了,人云,要时时对师存恭敬之心,夫子心中轻慢,才会如此。”
你小子胡扯,但,算你扯上了。管机咬着后牙床。
的确胡扯,得熙传授,教罗玉只一条,无论啥都往为人师表上扯便是。
“夫子,你迟到了半刻。”
“夫子,你扣子没系好”
“夫子,你喝面条呼噜呼噜的”
“夫子,这道题我又不会。”
“夫子,门房的小棋说你昨儿一夜未归。”
“夫子,夏蝉也不能偷瞄!”
“夫子。。。”
现在,管机听到罗玉喊夫子就觉头疼,这小子简直是个小土匪,抢银子上了瘾,每天乐此不疲地找他碴。原本觉得空洞无物的一条为人师表,被这小子用成了包容百项的无底洞。弹性模糊这招原本是他隐在先前的规制条例中的,没想到这小子用的更狠。
若真要与罗玉胡扯,管机自不会输,但他本义便是令其对规制产生兴趣,如今罗玉能运用规制,已大大超出预期,自是要给他点胜利的甜头。
但,一直如此自己也麻烦,是时候找这小子聊聊了。
师徒二人挑选了一个吉日,正二八经的就互相订的规制进行了一场谈判,俩人互相将对方规制的不合理处提出,并研究其改进之法,最后管机将自己规制中所有弹性部分都删除,罗玉也将自己的一条为人师表细化成一十八条具体可评的细例。
师徒二人又实行了几日,各自都觉得彼此不便,二人一拍即合,便彻底取消了规制。从这以后,管机便正式开始教授法家精义。而罗玉经此一役,颇觉有趣,对这个夫子渐生喜爱之心,对他传授的课业也生起浓厚兴趣,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