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大殿外。
乌泱泱的鬼影众聚,一眼望不到边际,像是一道轻柔的黑浪包围了地府正中央这座巍峨冰冷的圣殿。
看到我与崔珏赶来,众位品阶较高的鬼吏当即迎了上来。
这其中,便有急性子的孟婆,她看到我,呜哇一声就扑过来将我抱住,满身的汤料香气,平日里闻着明明是香喷喷的,可此刻却熏得我眼泪直流,收也收不住。
“太突然了!老阎王说没就没了!呜呜呜~”
这一届的孟婆是个情感细腻的鬼精,早年间坐在轮回池边,听说那些阴魂生前遭遇,成天捏着小帕子擦眼泪。
我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眼神环顾一圈,看到了好些熟悉的面孔正神色哀伤得望着我们。
小日小夜被泥卢都的花斑豹孟极一左一右得抱在怀里、小奶娃们哭得眼睛鼻子皱在一处,好不可怜。
另有小兔带领其他动物执行官们,就站在勾魂使者冷汤冷面、牛头马面们的身旁,余下的那些各地域的鬼吏都与值守阎罗殿的龅牙鬼差等站在一起,往前六百年间,我很少能看到地府里的鬼差鬼吏聚集得这么整齐,唯今却是老阎君大丧……
“你们先在殿外等候。”
身后,崔珏声音淡淡得吩咐。
只要是地府里的鬼差,都是识得此刻萦绕在他周身黑雾的,即便还没有举行继任大典,阎君印记显现,崔珏便是地府的新主。
“是!”
一众鬼差俯首听令,连趴在我身上嚎哭的孟婆也抽抽噎噎得抹着泪儿退开几步。
崔珏看了我一眼,并未说什么,抬脚向着大殿里走去。
我心领神会,也埋着头,快步跟随。
一直走过大殿正堂,绕到了后院,我才抬起头匆匆环顾四周。
老阎君休养也有一段时日,种花弄草的活计却不曾落下,满庭的花木看起来枝繁叶茂,一隅鹅卵碎石围绕的清潭,便是在漆黑的天穹下,看起来也是通透清澈,波光潋滟。
打眼看去,还以为谁把一捧星河水藏进了潭底。
“他
倒是有兴致,身子不好,还有心思折腾新的小水潭来。”我停下脚步,似要将那波光映入眼底。
走在前面两步的崔珏身形微微一顿,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是啊,他老叨念你,说你在人间流连乐不思蜀,定是因为喜欢人间风景,所以……”
话说到这儿,崔珏的声音突然又没了。
我一扭头,正看到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络腮胡边微微僵住的弧度,还有铜铃似的大眼里,浅浅浮现着的薄雾。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
浮生如斯,缘生缘死,我们都曾以为,身为鬼差便能看淡无尽轮回,置身事外,却是忘了,从来何处不尘世?
“为何不将他带来?”
崔珏转过身来,周身的黑雾淡去了些,只是眉心之间蕴生出了一团黑色形似火焰的纹路。
他问的,是叶定稀。
在赶来阎罗大殿之前,我将镇邪珠交给了叶定稀,让他与朱琰想办法去化解了莲青和小承两只小妖身上的邪气。
这也算是为祸害了妖界众多年轻妖灵的‘我’,做一些最后的弥补。
后来白泽便从林子里钻出来,崔珏看到白泽就一副顿悟的模样,倒也没责备那神兽,只吩咐让它把生者送出地府。
下不为例。
这是他最后叮咛白泽的话,语气严厉,便是白泽也感受到了那瞬间新任阎君释放的威压。
向死而生的路,活着的人须得走完,才能来到地府重归轮回,这是亘古不变的界域法则。
叶定稀也是深谙其道,所以就算他并未执意留下陪我,只道他在人间等我。
我点点头,含泪目送他与白泽重新钻入林中不见,他还要去找白冰洋,还有很多人间的事情没有办妥。
那个有阳光,雨露,星辰,风雨雷电的世界,才是他的……
“他到底是个生者,不便久留地府,更何况……”
我抬起眼,缓缓看向廊下那扇熟悉的屋门,“地府大丧,万鬼同悲,他来,不合适。”
崔珏点点
头,若有所指道:“阎君,还挺想见见他的。”
他还尊称老阎王为阎君,大概一时忘了改口。
我愣了愣,不禁淡淡一笑,“见他?老头儿对他有兴趣?”
“他是想看看你挑人的眼光如何,毕竟你的品位……”崔珏斜睨我一眼,无奈得摇头,“也就那样。”
“你安慰鬼的水平,烂到无间地狱去了。”我白他一眼。
进了大殿之后,崔珏几次说些不着五六的话来逗我,一开始我并未觉察,眼下是听出来了,这家伙怕我伤心过度,正拐着弯儿得分散我的悲伤情绪。
崔珏被识破之后,也没什么尴尬的表情,沉吟几秒,含笑抬眼,“看你状态不算糟糕,那便跟我来吧。”
“嗯。”
我知他特地将我带来,定然不会只是想格外安慰我几句,只怕是老阎王临终前有话留给我。
他是听从遗嘱。
等站在那扇门前,我又像是腿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了。
“老崔,我这么久没来见他老人家,他会不会怨我啊?”
转过头,我扯着嘴角挤出一丝苦笑。
崔珏抿唇道:“不想笑,就别笑,也不怕将阎君吓着。”
“他弥留之际,还惦念着为我在院子里造个水潭,我却终日流连人间将本分都给忘得干净,好不容易回来地府,连一盏茶也奉不上了……”
我撇撇嘴,扯着袖子飞快擦去脸颊上的凉意,却发现我那双眼睛就跟被砸了窟窿的水缸似的,怎么擦也擦不完眼下那些水滴。
“好奇怪,我明明不想哭的。”
崔珏侧身面向我,宽厚的大掌伸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拍我的后脑勺教训我,赶紧闭上了眼,但没想到下一瞬,脑袋往下一沉,却是整个身子被他揽入了怀里。
“傻丫头,阎君也没说不让你哭啊。”低沉的声音从头顶徐徐飘来,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我揪着他的衣襟,压抑了一路的悲伤,像是一道狂奔的洪流终于冲开了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