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转角有一处游廊,天色昏暗,小院子里打着灯笼,还能听见前面唱戏的声音清清传来。老板走在前头,跨进一扇月洞门就是平时招待田兆年的客房,是一独间的小院,屋子里点着灯,老板推开门,一桌子的菜早已摆好妥当。老板和几个下人就站在门口,等着田兆年吩咐。
田兆年见这桌子好菜很是满意,随即吩咐老板把那酒上来,别人一概都不用留下。老板照着做,并让那些个伙计离开,自己亲自关了门,好让他们闲谈。
方才进这所别院,墙里种着几棵腊梅,院子里没有灯光很是晦暗,只有一个过西的小穿堂,夜风吹过,应舒贺不自觉一股冷风袭上心间。不过进了屋后,暖堂火烛,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放松了不少。
他们坐下不久,老板亲自拿来一壶暖酒,放下之后就下去了。
田兆年给他敬了一杯酒,应舒贺一口喝下,他原是酒量好,只不过军校严纪,是不准喝酒的,他喝完第五杯之后就觉得全身暖意,酒意上头。田兆年取笑他一回,倒也不再逼迫他,吃起桌上的菜来。
两个人边吃边聊,桌上的菜倒也没吃完多少,应舒贺却忽然嚷着要唱一出,田兆年见他双颊通红就知道他醉意上来,所以也不拦着,任他站在堂中唱。田兆年听的津津有味,还给他打拍子,应舒贺唱的是《苏武牧羊》,直到一出唱罢,应舒贺自己都惊讶没有忘词,就这么顺溜的唱完,田兆年鼓掌叫好,下来时还要给他敬酒,被应舒贺拒绝了,田兆年笑道:“别给我装,你酒量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应舒贺傻笑着只能从他手里接过来一口闷了。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敲门,一个人道:“督军,有人要见您。”田兆年正疑惑大晚上是谁要见自己,就听门外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道:“督军,是我,秀莲。”
田兆年正在兴头上,就让外头的人开门,秀莲此时卸了妆,那身戏服也换去,手中端着盘子,直走进来,她笑容满面道:“这是松糕,我知道督军上回尝着不错,正好给你们当点心。”田兆年笑着说:“你有心了。来,老应,你尝尝。”秀莲把盘子搁上来忙道:“是啊,军爷,你试试合不合你的口味。”
田兆年拿了一块吃着,应舒贺吃到嘴里,连连点头称赞道:“是不错,不知道哪家铺子买的?”
秀莲笑着说:“这外面可买不到。这是我们戏院里的厨子做的,如果您喜欢,只要您来听戏,保准儿每回都尝着。”
应舒贺忽然对着田兆年笑说:“怪不得你爱来这里,原来是不仅这里戏好,人好,吃的做的也这么好,换作是我我都舍不得走了。”
田兆年抓住他这句话直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辞了现在的差事投靠我,你把这当家我也不管你。”
应舒贺怕他说真的,笑着不作声,拿了一块糕吃着。田兆年对站在一旁的秀莲说:“秀莲,你来猜猜他是什么职位?”秀莲摇头微笑道:“您不是说是军校的教官吗?”
田兆年只道:“那是,不过他真正的军衔是上校。”
秀莲意外的睁大眼睛,看着应舒贺,应舒贺本来有些酒意,现在抹了一把脸,见田兆年如此不拘谨道:“就你嘴快!”
秀莲却实没缓过来,过会儿她反应过来上前说:“我是什么福气这辈子能遇见督军捧我的场,今天还能有幸遇见您,不行,这杯酒我得敬您。”秀莲这杯酒来的意外,应舒贺为难的接也好不接也觉不妥,只好倒了一杯酒喝了。
哪知田兆年后面还有戏,问她:“刚才有没有听见我们这屋子里唱戏的声音,这可是上校唱的。”
应舒贺呵斥一声。秀莲一杯酒喝下,道:“原来这是您唱的?我还以为是我们这里哪位名伶在这里,害我都不敢进来,这听这里面没动静了才敢来敲门。”话音刚落,秀莲上前施了个半礼,只道:“秀莲出入这行才四年,以后还请上校多指点我这个初生。”
田兆年采取一旁观望状态,倒是应舒贺见秀莲半礼在自己面前,忙不迭上去扶她起来,只道:“别听这个老贼抬举我,我只会瞎唱。倒是我刚才在台上听你唱的那出《还魂》却是意境深远,腔调十美,多让你的上师指点,几年后一定会红。”说完把酒杯搁在桌子上。
田兆年这时说话道:“我们秀莲已经红了,是不是?你还想让她怎么红?”
秀莲低头羞怯,应舒贺有些不悦道:“都是你瞎起哄。”随即又回到自己座位上。
田兆年摊着一双手说:“我如何瞎起哄了?我不过是说个实话。再者,像秀莲这样的红角儿不知道多少人慕名而来,想见她还见不着的。我是好心,看你们两个人都会唱戏,兴投意嘛……反正一个未娶一个未嫁——”
应舒贺道:“老田!越说越离谱了。”说着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偏生秀莲见情势想要离开,后来听田兆年说到“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不知为何脸红耳热,连临别的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田兆年见秀莲一声招呼未打就走开了,扬眉指着门扇道:“你看,多好的机会,你偏不识趣。”
应舒贺冲他大喝一声:“去!”然后随便挑起筷子夹眼前的菜掩饰。
田兆年看他这番神情,仍不罢休,凑到他身边道:“你考虑考虑,反正你都一个人半辈子了……”
说到这,应舒贺手中的筷子停顿,看着前面某一处说:“我们家有祖训,只准娶正经人家的姑娘,戏子不让娶回家。”
田兆年回到位子上,默默道:“那也没见你娶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回来。”
应舒贺正色道:“去!天也不早了,吃的也差不多了,要是没有话讲,我们就回去了。”
不一会儿,田兆年说道:“那我就跟你说点正经话。”
应舒贺正在喝茶漱口,这话一说出来,他心里不自觉泛起嘀咕,良久,徉徉见田兆年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散在桌子上。那几个东西清脆的一个一个落在桌上,应舒贺抬首看着桌上的东西,又看田兆年,忽然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田兆年说:“这是昨晚大使馆发生袭击事件的附近火车站发现的。”应舒贺不说话,听田兆年继续说下去。田兆年拈着一枚子弹壳攥在两指间说:“火车站是北区监管,这几枚都是从死了的外国兵身上取出来的——洋人也是狠,为了找到刺客连死去的弟兄都不放过。”
在灯光下,那几枚子弹还沾着血迹。田兆年借着光线道:“倘若是外人也许看不出什么,但是这几颗子弹我一见就认识了,你的那两把枪是专门托人在德国制造,子弹也是特殊——不过就是这么特殊的地方,要是有心查,你还逃得了吗?”
应舒贺忽然目光锋锐,田兆年把那颗子弹放回桌上,拿手巾擦手,然后笑着对应舒贺说:“我们是兄弟,我不会卖你,把“证物”拿回去。“
应舒贺完全不松懈,警惕道:“你肯定有什么企图。”
田兆年瞪了他一眼,只道:“你怎么能这么想我?”
应舒贺干脆利落:“说。”
田兆年要敬他一杯酒,应舒贺像是如虎侍狼一般,手都未动一下。田兆年无趣自己喝完了酒,最后淡淡说:“你昨晚救的那个人,我要了。”
应舒贺道:“什么人?”
田兆年说:“别装傻。不管那个人是真的你外侄还是假的,让他跟着我,帮我做事,我一定不亏待他。”
应舒贺恍然明白过来一拍桌子站起来,那张桌子虽是结实但桌上的盘子碰碟跳起来一回,他难掩愤怒道:“你派人去了医院!”
田兆年不惊不乍,正色他说:“你不是说他是你外侄吗?我派人去探望一下怎么了?他好像没受伤,是得病了吗?”
应舒贺道:“肠胃病——管你什么事?”
田兆年笑着站起来,说:“他命还挺大,枪林弹雨都没伤他一根头发。”
应舒贺哼了一声:“那是我去的及时——”他赶紧收住了嘴。只听田兆年又笑了两声,他暗自咒骂一声。
田兆年回头说:“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命大,正好收入我的手下。”
应舒贺上前两步,坚决道:“不行。”
田兆年的笑容收敛,眼里露出厉色。应舒贺见情只好道:“我跟你说实话,他是我一位交好老友的儿子……人家把人托给我,我得好生照顾着,我原打算等他毕业了就让他回家的。”
田兆年道:“他家在哪儿?”
应舒贺脱口道:“不是这里人,原是阜临人,家道殷实,他家里人是不会让他在这里冒险的。”
他原本想好言劝动田兆年,哪知田兆年冷哼一声:“那当初为何让他进军校?”
应舒贺咽了口水,刚才喝过的酒醒了,他一时无言,田兆年穿上外衣,他忙不迭道:“要让别人为你所用也得别人答应才行,不然你不怕他托你后腿?”
田兆年顿了手头的动作,低眼思下良久,最后点头说:“也是,那我亲自去问问。”
那晚应舒贺和田兆年分别,他大踏步走进医院,风尘仆仆,全然不顾夜晚的冷风把他的头发都吹到后面去了。
一推开病房的门时见安稳地躺在床上的人,他当下松了口气,随后有一股焦虑担忧提上来,他关门时检查走廊两头有没有可疑人,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只有值班的护士,才轻轻关上门。
窗户没有关严实,吹的白色的窗帘飘起来,他把窗户上锁,回过头时见月光洒进房间,正好照着床上的少年,那张刚毅的侧脸,脸庞却见消瘦,眉目之间好像被一条绳扯住,怎么也舒展不开。
他暗自叹了声气,忽听床上的人说道:“父亲……娘……大哥……江海……”
应舒贺铁骨柔肠,再也不忍心在这时候去打扰他,寻思后,又走出去。
他在外面的长椅上点了根烟,那凉风一阵一阵的,所以那烟燃的也快,在他不察觉的时候烟头烫了手。他站起来,去电话亭拨了电话,可还是未人接,他才返回病房。
医院里静悄悄的回廊,病房的门都是关上的,一时只听自己的皮鞋声在廊道空荡荡的响起。应舒贺推门进去,见房间里开着小灯,陈晔平仍旧睡在床上,想是刚才起过夜。他走到窗前,没半会儿功夫,就有人叫:“教官——”
应舒贺回头,陈晔平转过脸来看着他,他走上前去:“你醒了?睡不着还是哪里难受?”
陈晔平摇头轻声说:“是你的影子挡着我了。”
应舒贺无语凝然,不过顿时松了半颗心,见他还能和自己开玩笑。
陈晔平继续道:“刚才有几个人进来——”
应舒贺点头打住他,“我知道。”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走到身边说:“我是你的教官,你得听我的。”他两手撑在床沿,眼神笃定,陈晔平没有插话的份儿,听他继续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得记好了,照我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