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莫子扬收到段熙尘的飞鸽传书后便匆忙入宫,现兴王府无人知晓。只是莫子扬奇怪,殿下为何这般急匆匆地召他前去,况且,向来不喜深宫的殿下自昨日趁着夜色就入宫去太子府歇息,实在是令人心生猜疑。今日一早就传他过去不知是什么事情。
可这还是自家主子的吩咐他也不可不遵循。他这一入宫门就见宫女宦官们忙里忙外,料想是为今日玉凤公主回宫的封位做准备。莫子扬的步子也是慌乱,一路险些与好几个宫人撞着。
“玉凤公主驾到!”莫子扬闻此愣了愣,不远处朝他这边走来的正是一支雍容华贵的队伍。丝竹一身凤冠霞帔,浓妆艳抹,全然与先前落魄贫寒的她大有不同,宛若两人。她此刻如天仙下凡,碧蓝色的轻纱衣裙给她的容貌做了一个很好的衬托。身后跟着一干侍女,无一能与她所比拟。两把祖母绿的华贵孔雀扇被侍女举在她的身后,此番着实有公主出嫁时的阵仗。想来陛下对这在民间遗失七年之久的女儿也是思念倍加,如今重回身边自是越发疼爱。
丝竹此番,大概是去封位大典。
莫子扬望着公主的队伍走过来,他即刻俯下身行礼。他一身朴素的灰衣长袍在这艳丽的公主队伍中明显是格格不入。
丝竹许是发现面前这人正是从前对她帮助有加的莫子扬,那名看似冰冷实则有情有义的莫公子。丝竹修饰的完美无缺的眉角微微蹙起,不禁划过些许悲凉。是不是……当了这公主之后就再也不能每日见到面前这个人了……
莫子扬同着一旁路过的宫女宦官一起行着礼。他默默抬头望了一眼从他身侧过去的丝竹,恰在那时,身侧的人亦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一不小心对上,叫莫子扬与丝竹心里不知为何寒了几分。
“天降玉凤,瑞国兴邦!朕怀揣多年的思绪今日终是美梦成真,七年之久宛若一世。朕本以为失去的玉凤不会再回来,可没想到上苍怜悯朕将她重又送回朕身边,朕心中甚是喜悦。此后,玉凤赐封位临安,入住临华殿!钦此。”小宦官接着圣旨逐一宣读。四下的人流堵个水泄不通,此番公主再现,普天同庆。
莫子扬静静地站在台下,一个角落处。
“临安公主……”口中淡淡吐出这么几个字,随后望了望不远处美艳贵气的丝竹,眼角划过些许惆怅,抬步离去。
午时。
本是平静而祥和的一天,可待那阵阵马蹄与士兵的怒吼声起,今日的金陵城彻底不得安稳了。铁蹄欲踏碎天际边角,身着黑甲士兵伴随着如雷阵般的怒吼而来,锐利白晃晃的刀刃狂袭入城,兵马如破闸之洪水而涌,一发不可收拾。
“杀!”骑于马背上的沈逸拔剑一声号令,数万军兵随即一路攻入皇城,挡路的平民百姓均被乱刀砍死,黑压压的天欲要坠落,将人压于其下。剑杀之人血溅数十米,群尸遍野于金陵街。
“什么?沈逸带江茂所领的军队入城谋反?!”沫吟洛听得莫子扬带来的话,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的确如此。”
“果然……这场劫数无法避免。我去找殿下。”她方要抬步,又听到莫子扬一句,“殿下不在。”
“不在?去了何处?”见沫吟洛问,莫子扬犹豫许久不语。“子扬,殿下去了何处?”
“宫里。”
“?!”
明故宫内。
“陛下,如今沈逸大肆派兵入城,欲图谋反!请陛下调动禁卫军剿灭这帮反贼!”朝中已经是慌乱至极,议论纷纷。
“沈逸的军队还有多远?”
身侧的小宦官慌张道:“回陛下,如今……如今那军队已攻破城门……迫在眉睫。”
“大胆沈逸!待朕抓住他定当将他碎尸万段!”
段熙尘忽地抬步出来,“父皇,儿臣愿领禁卫军捉拿沈逸。”
皇帝一惊,“懿儿,你……”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领兵作战。”段熙尘一再请求。旁边的各位大臣一一站出来表明观点。
“陛下,如今许将军外出作战,江茂叛变,朝中无人可抗,太子殿下武功亦在众皇子中最为高强,是最合适的人选。”
“太子殿下虽武功高强,但身份尊贵,不可犯险呐!”
“虽说如此,可见殿下是继陛下未来的天子,要独当大任,当需带兵作战。”
“可是……”
“够了!众位大人,本王意已决,望父皇恩准。”段熙尘眉间透出急迫。
“可是……”
“父皇,如今沈逸已带兵攻城,若是再不领兵对战,城内的护城军怕是会全军覆没。”
“如此……好!你万事小心,朕等你凯旋归来!”
“谢父皇。”
铿锵之音不绝于耳,其后灰甲弓箭手呈势锥子型,整齐划一紧随踏至。轰隆隆闷声作响,轱辘碾压地面震荡,整个壮硕的大型人状黑甲兵,鹤立鸡群于巨石后竭力推动,即使是最坚固的城门经受此等击中,势必被其粉碎瓦解。只待兵马将宽厚的宫门攻破,面见的是站于风尘之中的一袭白衣与一支精锐的军兵。
“沈将军,这才一日未见竟多了这般大的胆识。”段熙尘手持着一把寒剑立于此,那凌锐之气仿佛镇压住两军。
“呵!我当是何人,原来是太子殿下,你……这是何意?”
他冷笑一声,道:“沈将军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几日前你召江茂入城是为今日谋反做准备吧。而昨日的游园之事正是给了你一个谋反的理由。你集结各州军令,攒兵蓄力果然是为了盼这日的到来。”
“原来殿下全都料到了。可……你这才方知晓,恐怕就要随这一同入土了。杀!”他话语间突然一声号令。
段熙尘握着剑柄的手一紧,即刻随着脚的蓄力一跃,带兵划入战争之中。只见一道寒光袭面而来,他身子一扬起,抬剑刺入来人的身体,鲜血沾染砖地,血红一片。
杀戮之中,寒刀刺入肌骨、挑断经络的刺耳声清晰可辨,将士的怒吼、战马的蹄声融入战争之中,刀剑相碰的撕裂声划破天际,如雷鸣般的战鼓敲响。又是将士们的冲锋陷阵,又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弥漫整个行宫。段熙尘的剑不知沾染了多少士兵的鲜血,脚步辗转挪移,颤颤巍巍。不知何时,这一身洁白如雪的白袍已染尽鲜血,滴滴落下。脚下未停,滚烫浸上冰冷于后背,身体如野兽残食,伤口绽开,血肉尽露。他顾不上许多,提起那如千斤重的血剑扬身而起,待剑落,他该杀的人亦睁眼怒目仿佛要将他吞噬。但,见剑已落,命已尽,唯留一个躯体随着意识的消散倒下。
一束白裳,提一剑,力竭,跪地。伤口绞动得他站不住脚,只在他杀完最后一人时,只在他除去这谋逆之臣时,他亦倒地不起。
将士们的尸首遍于此地,鲜血染红了天空,浸出一抹萧瑟之感。忽地,地上的雪未化却有乌云密布,一场倾盆大雨降下,冲刷着这遗留于行宫的血渍。仿佛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他想用这场雨洗刷一切,将士们的血肉、弥漫在空中的腥气。可他洗刷不了将士们的亡魂,依旧留于此,不灭。
城内的这场战争、这场杀戮,不知多少妻离子散,繁华似锦的金陵城竟变得如此不堪,残破之极。黑云昏暗过后,阳光灿烂照亮了整个金陵城。经一场大雨冲刷,血与水融于一起,顺地势而下。
沫吟洛站于兴王府门前,她似乎处于尸首之中,她的视野里尽是不堪入目的尸体。妇女孩童的央央啼哭听得她心寒,她出府门,微微抬着颤抖的脚迈步,若不是身旁的兰儿及时扶住,怕是要倒入这血泊之中。
“天道渺茫,臣心不古。旧朝翻改,新王继位,却是换来朝野动荡,时局不安。却是战乱横生、天下大乱。”
兰儿心一紧,“沫姑娘,此话说不得,历代改朝换代之时都需经历战乱之苦,这并非陛下一时亲民亲臣就能阻止得了的。”
“……”沫吟洛缓了缓神,些许悲凉涌上心头,“兰儿,你说……命悬一线的人可还有挽回的机会?”
兰儿闻此心里诧异了几分,不过还是照实回答,“吉人自有天相,若老天爷不想让他死,他定能劫后余生。”
沫吟洛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自欺欺人。“此话在理。”她的眸子清澈无比,却含杂哀愁。话毕,她猛地下了决心扭头回去,不去看这悲情的情景,不去体会这凄凉之感。
渐渐的,天色又已暗。沫吟洛一人坐在那梅花树下,有小雪与花瓣夹杂划过她的眼前,缤纷落地。她落寞的坐于花树下的黑土之上,双手抱着腿盘于此,蜷缩成一团。她心里似乎在记挂着什么,等那人出现或等宫里传出讯息,可一天已过,毫无半点消息。为什么?她不知。耳前好似又传来那悲凉的笛声,她许是可以听出吹笛之人的悲伤之情,她许是可以感受到吹笛之人的不舍之心,她许是可以听出吹笛之人的相思之苦。怎奈,她此刻却未听得那悠扬笛声,未看见那俊秀的背影。
沫吟洛的心里及其矛盾与痛苦。她为何来此处?她为何而忧愁?她又为何心里窜出哀伤?
她欲闭眼体会这雪的圣洁,可一阵脚步声到她身边她又突然睁开眼睛,一下子站起。“殿下!”
莫子扬淡淡道:“沫姑娘,是我……”
沫吟洛尴尬地苦笑几声,“啊……子扬……是你啊……”沫吟洛重又蹲下身子,脸色暗了些许。待莫子扬有些犹豫地将一个东西递到她面前,她怔了怔,细看,正是一封书信。“这是……”
“沫姑娘自己打开看吧。”
沫吟洛的心一时发慌,手有些颤颤巍巍地接过信封,她心里似乎知道是谁写给她的,她只是……不敢拆开看罢了。莫子扬见她迟迟不拆信,说:“难不成沫姑娘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这信写得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为何不拆信?”
“我……”被莫子扬这么一问,她亦有些心虚,这才鼓起勇气打开那如同枷锁般的信封:
俗世一花,不过春色一点均称罢了,又怎敌一介春日,繁花怒放,尽现姿彩。然,待其归去,仍留一抹寒冬于世,许过悲凉而安。你若愿翱于九天之上,我依守于你花枝初绽之地,守于你放飞翱翔九天之处,待你归来。你若寻得相之倾慕之人,愿流芳百世,我依远望而去,盼你、思你、念你,默然守你心中一处之地。你若不惜,我依不踏你一寸花地,不盼你心留一片未来,亦不扰你一季春深,只待你回眸,望见我为你吹笛。
身中“相思醉”之毒我自知命不久矣,只怕你见到这封信后,我已亡故。生死之命,乃是天道,天道,不可违,不可逆,亦不可避。吟洛,你若明我心,知我意,情亦相之,我当百转千世来寻你。
落款
段熙尘
“沈逸这场战乱,实辱皇室之威,陛下下令封锁消息出处,外人不知。子扬今日将殿下先前之命履行,沫姑娘……可明我意?”莫子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发怔的沫吟洛,说道。
这封书信如刀剑刺扎沫吟洛的心,这书信如同死契,沫吟洛捧着它身感千斤之重,手一颤,信纸飘扬落地。月亮安静地将月影投入梅花树旁的渡阳湖中,而她那滴从眸中而落的泪珠打碎了这月色,撕心裂肺一般的哭泣声徘徊于此,久久不去。
原来,他让子扬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府,让那些丫鬟服侍自己是为了监视自己,这缘由当然是沈逸派江茂带兵入城,外面动乱不安,保护自己罢了。他知道自己有想揭穿沈逸阴谋的想法,便三番五次出府收集信息,给自己证据好揭穿沈逸。他一早中的“相思醉”明明到如今都未愈,却在中毒未满三日就告诉自己他毒已解,不过是想让自己不再对他怀有愧疚,好让自己心安罢了……
从开始到结尾,由始到终,恐怕……我一直猜不透的只是段熙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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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西苑。
春已至,微风吹来,一阵清新、淡雅的幽香迎面而来,花里透露出神秘,令人心神向往。金陵城收拾过那场小战的深幽残局又恢复往日的风采,热闹至极。
“沫姑娘,今日天气真好,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兰儿一进门就兴高采烈,但屋子内的阴凉之气着实让她心一颤。她望着沫吟洛的背影,只听她安静地盘腿坐在铺子上淡淡一句,“你自己去吧。”
“沫姑娘,你都三个月未出兴王府了,好歹也出去散散心呐!会闷坏得。不如我陪你去沫府看看吧。”
“无妨。”
兰儿又望了望她,整日手里就握着一块翠绿色的玉佩,还不让任何人碰,亦不出门,府里的莫子扬、风离痕都来劝过,包括沫府的人,可她都未曾听进心里,依旧是如此憔悴不堪,这让兰儿都心急了。
忽地一个身影遮住了太阳照向兰儿的光,她一惊,“公……”来人示意不礼,她便闭了口。只待来人坐到沫吟洛身旁,她依旧是紧紧地握着玉佩,并且目光呆滞地盯着它。
“吟洛。”闻声,沫吟洛的思绪被打断,“竹儿……啊不,公主殿下……”
丝竹朝她一个微笑,“你我姐妹情深,何须故得此礼?”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沫吟洛,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好似又回到了了她当初命悬一线之时。“故人已去,你又何故将愁绪硬往自己身上搬?”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她欲言又止,不忍再说下去。
丝竹握着她的手,“你可是京城第一女神探,你有什么不明白?”丝竹顿了顿,“痛失所爱之人的苦……我能理解。不过如今父皇对我很好,皇后娘娘也待我不薄,我亦知足了。吟洛,我很感谢你让我有一个家,能再受到亲人的疼爱。”
沫吟洛冲她一个苦涩的笑,没有说话。
丝竹见她这样,不禁抿了抿唇,“吟洛,我今日前来……是想带你去个地方。”
她将头埋到手里握着的玉佩上,“我不想去。”
“你不去怎知你不喜欢?”还未待沫吟洛回过神,丝竹就草草地拉着她而去。
沫吟洛这般被她拉着,步子踉踉跄跄地来到金陵城郊,漫天的樱花飞舞,人置于花海之中。沫吟洛一个诧异,面前摆着一条樱花小道,风席卷着花瓣缤纷而落。待到樱花道的尽头,是一棵参天大树,亦是樱花树,朝霞浮于天空,四周没有楼落,只有山水,宛若人间仙境。而在这大树的四周是一片新绿的草地,之后,便是悬崖。这儿是与世隔绝了,竟无一人。
“三个月前,在你还未调查出我的身份之前,皇兄就已经知晓一切。他却未告诉我实情,皇兄说你在兴王府待了足足有一年,破案无数,也一直为的一样东西。当初,你在求他的时候,问他索要此物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的犹豫。如今皇兄让我带你来这里,也算满足你的心愿了。”
丝竹此番话听得沫吟洛心里一股寒意袭上,“殿下……”
“皇兄说,他不知道你为何那么想要那花种,甚至在梦中都希望得到它,他也不知道让你心里记挂着的人是谁,但他希望你快乐。如今花种已成树,皇兄为这棵树取了个名字——樱约树。想必如今你见到樱约树也会很开心。”丝竹止步,守于樱约道口,凝望六神无主的沫吟洛独自迈步过去。
她的步子微微颤抖,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重至极,身感沉重。偌大的樱约树竖立于此,樱花随之落下,她伸手去接触,却待那花瓣落到她手心的那一刻化成一缕红烟消散,可望而不可即。原来,他早已为自己种下花种。
末花神种果真名不虚传。
沫吟洛轻轻抬手附上那粗糙的树壁,它好似有灵性,散发出一阵幽幽的光。她的心颤悠悠,这花种、这樱约树此刻已在自己面前,如今就可弃前尘而去,回家,去见二十一世纪她思念的人。可为何……心里总有一个空洞无法填补,心好似在滴血,滴触她的心壁,如酸水焚化肉体,难受至极。
段熙尘,一生弃尽荣华,不染宫尘官假。不求奢靡京华,只愿四海为家。深庭院落,不及历历长桦,可摘繁花。
或许,她早已在这个选择上徘徊,是做柳月夕还是沫吟洛。或许对于一早的她这个选择并不难,而现如今却让她无比迷茫。是那个无比孤傲的兴王府锦衣卫秦风,给予她太多帮助与鼓励。亦是那身处宫中却背负太多的太子段熙尘,让她明白太多朝野纷争,给了她太多保护,并为她付出了许多。
想到此处,不觉间低下头,扣在树壁上,鼻子一酸,泪水如江水而涌,眼眶装不下,闪烁在眼处的泪花一下次涌出顺着脸颊而落。她从未见过如此的自己,抱着这棵粗犷的樱约树痛哭,哭得这般悲伤。这份思念竟又是如此的沉重。她此刻已清楚明白,对于段熙尘的这份情早已远超于当初日思夜想的何简。
她当是明白,世间最痛的苦,不过相思之苦。
许是一阵清风淡淡吹过,拂起她的长发微微飘扬,透过樱约树的这一股凄苦袭上心头。又在此刻,那一曲长笛之声悠扬而起,徘徊于耳际不去,如此熟悉,如此悲凉。恰似一抹阳光掠过,给她带来温暖,让她这般挂怀。
三曲笛音入耳,可盼你三生情归此处。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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