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珈蓝手中虚握着剑面对残破的庙宇,破裂的墙壁早被大火烧得发黑,深黑的裂纹之间长出一株小草,为这衰败之相添了一丝生机。墙下铺着厚厚的青苔,蔓延着稍稍爬上墙角。这座寺庙早已废弃,寺中佛像也已龟裂成灰,枯朽的柱子支撑着仅剩的几许飞檐绿瓦,而檐下燕巢空剩,失了唯一的生气。
耳边传来“隆隆“的响声,像是远处隐约飘来的雷声,一下接着一下。她的身后站着山鬼族的几位长老,全是来请她走的,只敢远远的跟着,不敢轻易靠近。
冬日的林子总是寂静的,没有走兽会出来猎食。珈蓝伸出手想推开半掩着的破门,顿了顿还是收了回去,即使进去也看不见什么了,这寺庙里曾经有的现在都没了。她垂下头,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剑,摩挲着剑柄上凹凸的纹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红色的眼睛因异常疲惫而泛起泪花。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随手将剑插在地上,背靠着墙壁滑下,坐在铺满青苔的地上,身旁是一小簇及膝高尚的草丛。她嗅了嗅,鼻尖满是草香,让她心生安宁。
已经是冬日了,童山的草却逆势生长。
她的错。
阿林连忙跟上去,偷偷坐在珈蓝身边,小心翼翼的观察她的表情。
“珈君……”一岚长老看她坐在地上闭上了眼,忍不住开口。她们在方宫内观山镜中看到了一切。只要她还在,山鬼域里开了灵智的灵物就会因惧怕她散出的灵力而狂躁难安,甚至想要强行闯出结界。
明七长老拦住了一岚,不让她靠近看似颓败凌乱浑身无力的珈蓝。“珈君这模样怕是已经入魔了,不可轻易靠近。”
“魔?怎么可能!?”一岚瞪大眼睛摇头,“珈君她……”
“勿动,珈君身上的业障太重,我们不能靠近。”
一岚这才发现,珈蓝周身满是暗色的灵力,她原本以为那是黑色的衣裙,却在风吹动珈蓝的衣袖时看见了一抹蓝色。
寒风瑟瑟,“簌簌”的声音传来,黑沉的天空中下起了雪子,不久后就会落雪,这是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迟了。珈蓝似乎被这声音惊醒,迷茫地抬头,待发现是什么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呐呐开口道:“雪。”
阿林受不住这寒风,缩在墙根一个劲的颤抖。她是枫树之灵,年纪尚小,最怕寒冷。阿林求助的目光望向珈蓝,期望珈蓝能看到她,但珈蓝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根本注意不到她。
阿林委屈地小声抽泣,一是因为冷,二是因为珈蓝这副样子已经十年了,每每见到人就杀,这无疑与整个人族为敌,人族早已整顿好军队围剿珈蓝。她们在来的路上就遇上了十几次刺杀,每一次珈蓝都会毫不留情的杀人,直到杀光才停止。珈蓝很强,即使看上去像是朽木般即将倒下,却总能用那把剑杀出一条血路。
珈蓝杀人时模样十分恐怖,阿林胆子小总是不敢看她,却也不敢离开珈蓝。她不敢惊扰珈蓝,害怕她又突然发狂。两年间阿林总是尝试着想带珈蓝来童山,但从来都没有成功过。
一个月前,珈蓝像是突然清醒了,又像是入魔更深了,谁都无法入她的眼,只是一个劲的一直往童山的方向走。阿林是从一百年前就跟着珈蓝的,那时珈蓝很温柔,处处照顾着她,尽管珈蓝总是不愿意承认阿林是她的神偶,但阿林还是愿意跟着她。
“神。”一开口阿林就忍不住落泪,泪水不停的从眼眶涌出,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让她开不了口。“神……”心中的悲伤因这个字翻涌,她一面落泪一面呼唤着珈蓝。她已经许久没这样叫过珈蓝了,珈蓝出现异常后总是离她远远的,不让她靠近。
如果珈蓝一直好不了,那至少要让山神知道她们回来了。阿林知道珈蓝对童山一直有执念,也许山神是一线生机。但……阿林转头看向那几个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山鬼长老。山鬼们从她们进入童山开始就一直跟着她们不让她们进山鬼域,因此珈蓝和阿林无法见到山神。
阿林本以为到了童山珈蓝就会有瞬间的清醒,但珈蓝混乱的模样与以往毫无差别,更别提去见山神了。
珈蓝突然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几位长老走去,长老们见此情形皆四散开来,眉头紧锁,握紧武器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一阵风吹过,珈蓝错身走过,他们这才却发现珈蓝并没有看他们。
珈蓝拔出插入土中的剑,瞬间寒气四溢,吹开了遮住脸颊的发,红色的眼眸带着血光,兴奋异常。她再次悠悠从长老们身边走过,喃喃自语道:”有人来了,待我先杀了他们再来。待我杀光他们……就回来……“
“神!”阿林慌了神,要是在山鬼面前杀人,她们就连童山也待不了了。
阿林哭着爬向珈蓝,她看着珈蓝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童山已经到了,请您清醒过来吧!阿林求您了。”
清醒,珈蓝自认为她从来都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想要什么或是不要什么。她知道要握紧手中的寒光剑,杀光那些夺走了她的一切却依旧不让她好过的人,人族早已经与她不死不休,她亦如此。
山鬼只以为她杀人是因为她癫狂入魔,却不知她为何会成为这副模样,也对,知道真相的都已经死了啊。“神“之一字,她不敢当,她早就不是神了,哦不对,应该说她从来就不是神,神的称呼不过是山鬼欺骗她的一种手段罢了。
从她进入童山的那一刻,人族的军队就在山外结集了众多破界修士打算破开童山的结界,那几个长老应该是知道人族的目的才来赶她走的。其实不必赶,她自会清理了那些碍眼的人,她也不会进山鬼域,她只是想在那庙中待一待,睡个好觉。
她实在太累了,已经数不清多少年,她一直在走,一直在战,一直看着前方无法回头。即使可以回头她也不想回,对人族的恨意已经深入骨髓,直达灵魂,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阿林赶到时,只见火光四起,一具具尸体燃烧着,珈蓝站在一片火光中举剑砍下了修士的头颅,她的脚下皆是人的尸体,血水流淌,浸染了整片土地。珈蓝身上的黑气更加浓郁了,几乎要将她吞没。
阿林瞪大了眼睛,惊惶地看着如修罗般的珈蓝。她似乎此刻才醒悟过来,站在她面前的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神,她的神早就死了。
珈蓝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她的脸上还有飞溅的血液,右眼处血肉模糊,插着一柄匕首,刀身全部没入只剩下半截刀柄还露在外面,可想而知当时那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林倒吸了一口冷气,泪水不受控制的涌出,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两腿发软,耳内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以前,即使珈蓝再怎么狼狈也不会让人的血粘到自己身上,也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她真的害怕了,害怕珈蓝会死,她的心中忽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阿林跌跌撞撞朝珈蓝跑去,用衣袖胡乱擦拭着眼泪,她不想珈蓝死。
珈蓝看到阿林朝她奔来,忽然展颜笑了。剑还在手中,她张开手臂迎接阿林,微凉瘦小的身躯撞入她 的怀中。
阿林的个子刚到她的胸口,实在是稚嫩的很,阿林哭得很伤心,记忆中阿林很爱哭,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在她怀里哭过。珈蓝笑得温柔收紧手臂,将阿林紧紧贴在自己怀中。眼角瞥见一抹白*飘下,她抬头,火光下银白的雪落在她染血的脸上,飘入她的眼中,微凉。她抚着阿林的头发,笑得如多年前那般温柔。
“你是他给我的,现在我得还给他了。“珈蓝凑在阿林耳边温柔说道。
珈蓝按住阿林的双肩将她推开,迎上她震惊不解的目光。珈蓝笑了笑,抽出寒光剑,用衣袖擦去剑身上的血,转身离开。阿林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上,蓝色的冰晶由伤口开始向四周蔓延,她的目光渐渐涣散,闭上眼前看到的最后画面依然是珈蓝独自远去的背影。
珈蓝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回寺庙,山鬼长老已经离开,阿林也会被带回山鬼域。现在,她什么都无需顾忌了。她的这副身体早已透支,支撑不了多久。血顺着她行进的脚步蔓延了一路,她依旧平静的目光坚定无比。
几百年后
“献,我的眼睛何时长出来?”
“……献?”
脚步声响起,一双手拎住了她的后领将她提在半空中。
女献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脸,张了张口,冰冷沙哑的声音响起。
“不清楚,等婴勺来了你问问他吧。”
珈蓝刚从一地碎屑中醒来,小小的身子泛着浅绿的光芒。她抬起头,光秃秃的脑袋上只有一张粉色的小嘴。小手扯住女献的裙摆,她张着嘴直叫:“玉石,玉石,要,要。”
女献拎住她的小脚将她倒提起来,然后抓住她的手,从她的手中扯出自己的裙摆。
“张嘴。”
珈蓝两手在空中垂着,乖乖把嘴张开。女献捏住她的下巴往里面看去,从她的角度可以很清楚的看到珈蓝的牙床,里面小小的牙齿才刚刚冒了一个头。她伸出手指探进去摸了摸,牙齿冰凉,她点点头道:
“嗯,长得不错。”
珈蓝被拥入一个炽热的怀抱,滚烫的热气烫的她连连呼痛。
“献,献好烫,烫烫烫。”她挣扎着四肢胡乱踢了一番,迫切地想要离开那个灼热的怀抱。
“嗯,知道了。”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小心地将她放下。
“你这么急着长大做什么?”女献抚摸着她刚刚长出还未成型的小肉鼻,顺势躺在她身边。
“不知道,好像是要做什么事吧。”珈蓝不太确定的说。
“什么事?”女献从怀中掏出一颗玉色的石头塞入她嘴中。她砸吧两下嘴,吐出石头拿两只小手捧着,小口的吸着上面的灵气。
“你记起什么了?”
“不曾,只是感觉。觉得只要长大就能去做了。哎,或许再长大一点我就可以想起更多的事情了。这样我就可以同你仔细说说星海外的世界,星海外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明亮的世界,不像这里,一点光都没有。”她撇撇嘴,将石头“啊呜”一口吞入。
女献目光平静,金红的眼中带着冷光。她将她搂进怀里,热浪瞬间将她裹紧。她吭哧吭哧喘着气,脸瞬间通红。但此时珈蓝即使被热气薰的浑身发烫也没有推开女献。
“你的眼睛没有长出来,怎么就知道这里真的没有光?”女献搂了她片刻后立即放开,避免将她尚且稚嫩的身体烫坏。
她呆呆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干脆赌气地一扭脸说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女献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手覆盖在她眼睛的位置。眼睛的部位本就没有长五官,正是最嫩的地方,现在就这么*裸的被女献拿手心一烫,她立马被烫的大叫,就要拿开女献的手。
女献一笑,眼中的光柔和了许多。其实她并不讨厌星海,相反还觉得这个地方十分舒适。但是珈蓝不那么想,她觉得星海是牢笼,囚禁了他们二人的自由。
她迫切的想要出去,想见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才那样急切地吞食寒石想要长大。
“珈蓝,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在这星海不见天日。但我知道的,你的本体是一块上古寒玉。上古寒玉是万年难遇的神玉,你自有你的活法,自有你存在的理由,神不会就这么把你遗忘。”
她们只是在等待。
女献看着她,希望她能明白。这个时候她能做的就是把知道的尽量告诉珈蓝,在塑形的这段时间,婴勺的帮助占主要作用,但她的存在也是必不可少的。
女献像是母亲,帮助她将她带到这个世界,而婴勺就像父亲,教授她基本的知识。
女献知道的也不多,婴勺在教导珈蓝时是不准她待在星海的,因此珈蓝的事情大部分是她根据以往听见看见的东西做出的判断和猜测。
“他们让我用天河河底的寒石喂养你,而天河河底的石头寒气极重,只有我能拿到。星海是最适合现在的你生长的地方……一定有谁,在外面等待你。”
珈蓝放下手中的石头,神色低落。
“他们等我,不过是要利用我。”
女献翻身坐起,摸了摸她光秃秃的头,垂眸轻语:“神会交易,不屑利用。你应该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出去的。”
“献,我们一起出去吧!”
感觉到女献要起身离开,珈蓝蹒跚地站起,冲女献喊道。“我们一起离开星海!”
女献回头看她,珈蓝跌倒在地无措地摸索爬行。她想过去扶起她,但犹豫了一瞬,伸出的手又重新放下。
女献越过珈蓝看她背后黑沉沉的星海,目及之处隐约可见黑色的星石在以极慢的速度缓缓移动。
“献!”珈蓝有些慌,星海寂静,她最怕的就是没有生机般的死寂。
女献突然不说话让还没长出眼睛的她有些莫名的害怕。
“我在。”女献回过神来拉住珈蓝的手,将她扶好后才放开。
“我们都需要成长。”
“对 ,我们都需要成长。”
“我们被困在这一方小世界里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你曾说我本来是一个完整的灵,但不知为何在星海待了三日后突然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灵,在还没有成长之前只能选择被动。”珈蓝摸索着想要去牵女献的手,但因为活动范围有限,她只摸到一地的石屑。
“但是,在长到足够大后,我们可以一起反抗那些摆布我们的神啊!”
“摆布?这可是新词。”女献感到好奇,珈蓝的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
“他们是神。从以前到现在,神都不曾摆布我们。”她从没觉得自己被神摆布。相反,她总有一种使命感。和珈蓝一样,有一种将来一定要做某事的想法。
“……献!不要胡乱插嘴!”珈蓝气急,挥舞着小藕臂作势要打她。
女献见这情形也不再开口。
空气安静了几秒,相顾而无言。
倒是珈蓝先打破这种氛围,缓解了两灵间的尴尬。
“我记得婴勺之前说过,他们被称为神,是主掌万物的神。我们……也属于万物吗?”珈蓝问道。如果自己和女献也是万物之一,那她们被监管着也算是合理的吧……
这样的话她们岂不是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了?想到这儿珈蓝就有点不甘心。
“不清楚。只不过我总觉得……”女献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总觉得什么?”
“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憋了半天,女献淡淡看向她,那小小的肉团跟记忆里一袭蓝衣的女子重叠,刚一接触又猛的分离。飘忽无法琢磨的记忆存在于脑海,让她感到恍惚。
珈蓝一愣,噘着嘴生气地说道:“献你净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什么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我怎么就不是我了!
珈蓝翻过身背对着女献,她正气着,不想要接触女献的热气。
过了一会儿,珈蓝听到女献轻声叹息,她连忙捂住耳朵。
珈蓝明白女献的那一声叹息是在提醒她,提醒她不要装傻。
她们一直都感受的到,脑海里经常会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多多少少,模模糊糊,虽然看不真切,但确实是存在的。而记忆里的神们存在于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光,有万物,不像这里只有黑暗和黑色的星石。
“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星海。”女献拉住珈蓝的手,手上施力迫使她转过身来。她看着珈蓝,冷然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柔和。
只有两个生灵的世界使她们彼此了解,她知道珈蓝在害怕,珈蓝一度很害怕自己跟她描述的黑暗的世界,她害怕会一直待在星海无法出去。
珈蓝似乎更想要出去,但她只想要好好活着,至于原因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女献与珈蓝不同,她从出生开始就生存于比星海还要恶劣的环境中,相比于此,她没什么好怕的。她清楚的知道若珈蓝一直恐惧于自身生存的环境,珈蓝将无法化形成功。
“曾经有一个神对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离开暗无天日的旸谷,总有一天我会在阳光下畅行。结果一百年后我就到这儿来了。虽然这里和旸谷一样都没有光,但是至少这里不会整日充满死气。他们将我带出来,从不对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进入星海的那一天,我见到了神皇,他说星海星火重新燃起的那一日,他会亲自接我出去……
珈蓝,你要知道,我们从来就不是被遗弃的灵。”女献的声音无悲无喜,她平静的看着前方,就像在阐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她想要珈蓝明白,星海不是她们的终点。但珈蓝那种被驱逐抛弃的想法像是根深蒂固,不管女献怎么说都没有用。
“献……”珈蓝转头猛的抱住女献,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即使一张小脸被烫的通红也不肯放手。
女献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她恐惧的不是无法出去,她真正存于心底恐惧的东西连她自己的不知道,恐惧一直存在,她却仍然想不起她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怎么办,我好想哭……”珈蓝闷闷地说道。
哭?哭是什么 ?女献在脑海中搜索着,但脑中信息量实在缺乏,她只好顺着珈蓝的话哄她。
“那你就哭吧。”
“可是我眼睛还没长出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