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墨颓然坐在石阶上,一手扶额背对着珈蓝。他忍不住发笑,这样犹豫可真不像他。
序墨与珈蓝一样,一开始就将青桐君和序墨当做了两个拥有相同的魂魄却完全独立的个体,他只将青桐君当做是以前的他,却从不愿继承青桐君的情感。 即使他的心绪因珈蓝而混乱也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的感情。
在他见到珈蓝之后,他越发肯定那是青桐君残留的情作祟,他的难过和犹豫都是因为记忆而产生的假象。
他开始否定自己的情感。
他序墨应该是疯狂且肆意妄为的,怎么能因为一个珈蓝就乱了。
而短暂的混乱过后,序墨依旧是序墨,不会因为一段特殊的记忆而对珈蓝另眼相看。
不过他显然不知道,在他意识迷蒙之时,他的魂魄下意识地想要靠近珈蓝,不管珈蓝在哪里,他总能感应到珈蓝的气息。
由此可见,青桐君对珈蓝的爱,至死不渝。
现如今序墨脑海中对珈蓝的记忆并不多,只是记得青桐君很喜欢珈蓝,喜欢极了。连带着他也对珈蓝存有好感。
烛光闪动,池内的药水开始沸腾,珈蓝的呼吸产生了变化,由浅及深,胸口上下起伏逐渐加快。升腾的水汽半遮住珈蓝的身躯,空旷的石室中珈蓝粗重的呼吸声带着回音徐徐缠绕在他耳边。
序墨并不关心珈蓝的异样,他眨了眨眼,没有理会,手掌下滑虚遮住双眼,依旧笑得邪气。
呵,也罢,或许今天之后,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毫无顾忌的跑来与她见面了,那不如就让他解了这结,与那段过往说再见罢。
序墨倒是想得透彻,他就是将自己与青桐君分得太清楚,因此便觉得不过是一份爱,没什么可伤春悲秋的。
他也潇洒随意惯了,认为那不过是青桐君一段过去的情过去的爱,青桐君拿起过也放下了,他又何必纠结。
他只以为青桐与珈蓝不曾在一起便是放下,却不想那是得不到,因而放不下,至此才将相思爱意刻入神魂,融入魂魄带给了序墨。
还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能如此断言。
序墨伸直右腿伸了个懒腰,躺倒在冰凉的石阶上,他将手放在额头上,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呆了片刻。
头顶上方是一池散发着热气的汁水,水汽渐渐浓郁,像是有生命一般朝四周伸展,缓慢地沿着地面攀爬,下沉着往阶梯下蔓延。接触到序墨头顶的发丝,将他的面容拢进雾中。微小的气体钻入他的毛孔,随着他的呼吸进入体内,有什么在慢慢改变……
记忆也好,神魂也罢,残缺的他终是得不到完整 的真相。
少典让他记起自己的使命,而这次她希望他能记起以前他最不能放下的东西,记起后如何选择都由他,毕竟她不想他后悔。
眉头狠狠皱起,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得序墨神魂猛的一震,他瞪大眼睛愣住了。
他猛然撑着手臂坐起,无神的看着前方呆住片刻,随后竟低低笑了起来,尔后变作放肆的大笑。
他双眼眯起眼中有光闪烁,眼角的暗纹在回响的狂笑中若隐若现,双目微颤,形容狂乱。
不过很快他就控制住自己略显压抑疯狂的笑,仿佛一下子泄了气脱力般重新躺下去,沉沉的眼眸直望着那根长长的红绳。
呵。仿佛自嘲般,他紧紧握住拳头发泄似得锤打地面。
青桐君!究竟要让他如何!
序墨已不想纠结,但记忆却总是在他措不及防时打碎建筑好的心防。青桐君唯一不愿想起的,不愿提及的,竟然在这时候出现,搅乱了他的心神。
那样的画面太过悲惨,因此被青桐君印刻在记忆深处,使青桐君再也不敢见她。
而青桐君机关算尽,怕“重生”后的自己变化太大,最后连珈蓝都不愿再喜欢,如果连他都不再爱珈蓝,那珈蓝该怎么办?所以,青桐君将记忆阵法刻入神魂,让序墨亲身感受他当时的情,爱。
夜色惨淡,无星无月。细细的小雨飘下,在每个人的发上结成极细的水珠。正值盛夏,山林虫声嘈杂,在此刻竟全都安静了下来。
空旷的草地上站了百十号人一动不动,黑色的铁甲几乎融进夜色中让人辩不清晰,以往焦躁好动的傀儡兽此刻也安静的匍匐在主人脚边。
为首的女子懒懒靠坐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两颗小小的鲛珠,她身形娇小,宽大的椅子足以盛下她的全部,她将脚曲起搭上椅面,身体斜靠在椅背上,以最舒适的姿态等着某位。身后挺直站着的两个侍从撑着伞遮住细雨,为她圈出一方天地。
鲛珠淡蓝而明亮的光将女子的五官轮廓照得无比清晰。深红的唇妆在蓝光下变作深紫色,显得那张明艳的脸阴森可怖。一双美目含水般流转,随即半垂着眼帘,冷漠而带着未散的怒气,再抬眼看向黑暗处的那条路时,眸中的愤恨与得意便一丝也藏不住了。
黑暗真是好东西,一切危险皆可蛰伏在暗处,伺机不动等待猎物。
他被拖到女子脚边,感觉到后背什么物什压了上来。他趴在地上,鼻息之间皆是草木的清香。青草的香味混着胸腔里的血腥味顺着鼻息直往他脑子里钻,使他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不是梦。
他已经许久不曾做梦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前一阵阵发黑,疼痛使他清醒,却也令他本就混沌的思绪更加混乱。胸口闷闷的,有什么情绪在发酵,他似乎头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心情,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却又渐渐忘记。
女子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染了蔻的指甲一下一下敲在扶手上,更像是敲在他的心间,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女子感觉到了脚下的异样,垂眸轻瞥,发出一声轻 笑,笑声因声带受损而嘶哑难听:“倒是个山神呢,竟这般没用。”
匐在地上的傀儡兽兽耳忽而抖了一下,随即立刻站起身做备战姿态。
女子抬眸嘴角勾起,立即放下脚身体前倾:“呵,来了。”
她抬脚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的脸转向那片隐藏在山林后的黑暗。
是谁?他在等谁?
……谁会来?救他?
“你且看着吧,这一次本宫定要叫她有来无回!”
脑海中闪过一个蓝衣女子,她笑着踏出黑暗轻轻拥抱他。
她会来。
不不,千万不要过来!别来!
他想喊,不知为何,他想说什么。但他实在太疼了,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记不起。
重伤未愈的女子硬撑着身体的疼痛跌跌撞撞从山上奔下,周围皆是黑暗,那唯一的亮光便显得十分惹眼,也令她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的位置。
前方的黑暗隐藏了暗中蛰伏的人,只让她看清了圈椅上的女子。
她平复了自己急促的气息,拿着无鞘的剑面对他们缓步走近,一身蓝衣松散凌乱,长发披散,发间无一件坠饰,湿乱的发贴在脸颊上,勾出精巧的脸型。
女子苍白着脸,在离他百步远时停下。
她离他那么远,他本不应该看见她面上的表情的,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她在哭。
他已经许久不见她了,她躲着他养伤,也不去童山,他实在担心她便多次派山鬼下山找她,多年过去,竟一丝消息也无。
他找不到她,也无法联系阿林,便以为她又去人族王宫了。他特意支开族长偷偷下山,成为山神后这么多年他只任性了这一回,哪知一回便成了如今模样,使她再回不了头。
“珈蓝……”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他撑着一口气叫着对面的女子,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小,就连坐在椅上的女子都嘲讽他的“细语轻声”。
“珈蓝,这山神可真无用,一个小小的人偶就将他骗了,你看。”女子伸出细长的手指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两侧散乱的发撩至耳后露出一张完整清俊的脸来,她逼迫他抬头,“快来仔细瞧瞧他是不是你一直惦念的小山神。”
珈蓝垂着头,额前落下的发遮住了她的双眼,一把剑虚虚地握在手中,像是没有了力气一般,黑暗在她身后扭曲,寒冷逐渐蔓延。
如此形状,果真如那黑暗中的恶灵,即将吞噬阻挡在 面前的一切。
他努力睁开双眼想好好看看她,她瘦了许多,身形拉长便显得高了许多。她身上穿的是他自昆仑山归来时带给她的天云纱冰丝锦衣,她一身玉骨冰肌实在适合,穿上时美极了。
他突然笑了。
珈蓝一步步朝他走来,缓慢而坚定。
眼中的泪滑下,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你怎么下山了?”珈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亮干净,与他说话时习惯性的放轻声音,尾音温柔。
他喘着气,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身边为何不多带些山鬼呢?”
珈蓝……珈蓝……
他的心口很痛,甚至无法呼吸。
“白华呢?怎么不见她?”
珈蓝,珈蓝,珈蓝。
他念着珈蓝的名字,看着她一步步向他走来,身后是渐渐滋长的黑气,那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若是珈蓝今日为他杀人,她将再也无法成佛。
仍是少年的他第一次感到害怕。他知道是自己害了珈蓝,或许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眼角有温热的红色液体流下,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撑着即将爆裂开来,痛得让他看不清她。
那女子突然掐住他的下巴,将散发着腥味的液体倒入他口中迫使他咽下。那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他险些吐出来却被那女子一拍又咽了回去。
全身的疼痛慢慢得到缓解,也让他的感官清晰起来。
是人血,他突然愣住。
女子笑看珈蓝被士兵层层包围,珈蓝依然没有停住脚步,手中的剑似乎越来越沉重。她从未用这把剑杀过人,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有想过要用这剑杀人。
体内的人血很快就发作了,神体的温度渐渐升高,眼眸中黑色蔓延,耳膜鼓胀发疼,他只能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令他痛苦喘息,他忍着不发出声音,紧紧咬着牙齿,却还是泄露出一丝呻_吟。
他似乎听到了珈蓝的叹息,她在叫他。
“桐心啊。”
暗中蛰伏的傀儡兽越来越多,嘶吼着用发着绿光的眼睛森然盯着她。
她握紧剑柄,在傀儡兽群起而攻时挥剑斩杀……
她还是没能将他带走,那女子似乎存了羞辱她的心,将她伤的再站不起后一只脚踏在她的手上,女子轻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中牵着一条乌黑的傀儡兽。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们的模样,只知道女子割下她的一簇发喂给了手边的傀儡兽。
她冷笑着对珈蓝说,“要想救这童山神,一月后带着你的玉心来王城,我会将他亲手送到你面前。”
他无法看她最后一眼,陷入了黑暗。他想对她说,别管我了珈蓝,快离开吧珈蓝。
我是神啊,我是神啊!
但究竟谁才是神?他这样想着。
神并不代表绝对的力量,仅仅是一个被天道选中的种族。
黑暗逐渐褪去,梦醒。
序墨深深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没有看到记忆中的一切。他没有再看珈蓝一眼,决然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