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德十六年。
阿珠七岁了。
辩真方丈掀开阿珠额前的碎发,看了看他额头淡淡的疤痕,说了句,“是时候了。”
此话一出,伽蓝寺的十几个和尚,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释鉴师叔走到阿珠的旁边,摸了摸他的头发,窃笑道:“阿珠,珍惜吧!这是你最后几天头上有毛了。”
阿珠不搭理他,手里还捧着一卷佛经不放。才过去两年光景,他已窜了一个大个儿。
释鉴总是满脸狐疑,“只吃斋饭,怎么能长这么快?阿珠,你是不是偷偷尝腥了?”
面对释鉴跳脱的问话,阿珠很少搭理。他觉得这位师叔特别不像个僧人,他会讲一些关于女人的胡话,会缅怀以前喝酒吃肉的日子,会故意捉弄他。
总之,不能算个正经僧人。
释鉴感觉手感很好,又摸了一把阿珠的头发,“良辰吉日,汝将剃度。从此以后,真真是踏入空门了,阿珠,你可舍得?”
有何不舍?阿珠不明白。剃度以后,日子和现在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青灯红鱼,相伴一生。若是可以,修得正道。一如他在南岭的七个年头。
十日后,戒场。
伽蓝寺十二僧人包括辩真方丈,已准备就绪。
阿珠的十一个师叔已沐浴更衣,披上袈裟,围在小小的法堂中。
香在焚,烛在燃。
阿珠合掌跪拜,虔诚望佛。他也换上了新的僧衣。
辩真手拿净瓶,以指沾上香汤几许,朝着阿珠的头上浇上三滴,象征从此六根清净。
释鉴师叔充当戒师,手拿戒刀,朝着阿珠逼近。
戒刀周旋,阿珠的黑发一丝一丝地落在地上。一滩一滩,占据了阿珠的周身。
最后一点头发剃除,阿珠和他的师叔还有辩真方丈一样,已是一颗颗光头中的一个了。
“今日剃度,从此以后,摒弃俗名,法号‘玄一’。”方丈如是说。
阿珠俗名不再,从那日起,伽蓝寺多了一个叫“玄一”的和尚。
玄一合掌跪拜,听方丈道来。
“三皈五戒,恪守佛修。一皈佛,二皈法,三皈僧;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此乃汝需恪守之皈戒。玄一,记住了吗?”
玄一答是,合掌跪拜。可沈青君的脸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闪得太快了,以至于玄一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是心底突然空落落的,他有片刻恍惚。
释迦牟尼佛在看他。玄一赶紧摒除杂念。
玄一失了头发,原先柔和的面部肌骨,没了发的遮挡冷冽了起来。颧骨看起来高了,鼻子也更显挺拔了。只有那乌黑的眼眸,依旧如昨。
还有额间淡淡疤痕,留下的印子,怎么也去不了。
他换上了白色葛布僧衣,皂色金边袈裟。手握经书,佛性超脱。
又过了六年,玄一十三岁,沈青君十五岁。
在这六年中,二人又陆陆续续见了几面。沈青君每年端阳会陪着沈父沈如平来南岭祭祖。
端阳前后,那个青衣少女总会在他诵读佛经的时候,偷偷来到伽蓝寺,跪在他的身边。
余光中,青衣女孩一本正经,似乎也在认真拜佛。只是那总是扭来扭曲的身子和百无聊赖的感叹,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思。
“姑娘,心不诚,就别拜了吧。佛,都看在眼里。”玄一这日并未诵经,只是闭目跪拜,朝着蹑手蹑脚走进的少女说道。
少女不答话,跪在了玄一旁边的蒲团上。
玄一也不再相劝,例行诵读起了佛经。声音似清潭之水,以石破面,荡出清越涟漪,而禅意深隽。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你这小和尚,这么聪明,怎会不知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沈青君突然睁开眼睛,大胆地望向玄一,看那轮廓分明的侧脸,和耸起的鼻梁,语音袅袅而又明快,似乎完全不因调戏之词而有分毫腼腆。
心一乱。
玄一继续诵经,仿若没有听见。
只有他自己和眼前听他念过无数遍经文的佛像知道,他念错了好几处。
身边,沈青君身上的香味,似乎比庙里的焚香还要重个几分。
阿弥陀佛。
玄一吞咽了一下口水,凝神闭目,想那六根清净,一生青灯红鱼。
这姑娘,无非命中过路人。与他佛修无关。
阿弥陀佛。
整了整心神,他又道:“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沈青君就这样,每日大清早便来,陪他诵经,直至中午。
端阳前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玄一十三岁的那年,武德二十二年,除了端阳见了几面,他还随着辩真方丈于上元佳节,去到了长安沈府。是为祈福。
“玄一,你可记得那每年端阳回南岭的沈氏一族?”辩真在早课后,留下了玄一,摸了摸他额间残留的疤,询问道。
玄一点点头。
“那沈氏向来为我寺院出了不少香火钱,此次,人家请我们去为沈家上下祈福。玄一,你同我一起去。”方丈沉声道。
“为何不找释鉴师叔?”玄一皱眉,想拒绝。
“释鉴染了风寒,不便舟车劳碌。”方丈答。
“那静渡师叔……”
“玄一,别再说了。你同我一起去。已经定下了。”
“……是。”玄一点头,口中默念起了佛经。
马车上,赶马的师傅甩了一鞭,朝着车舆内吼了一嗓子,“二位出家之人,此番为何出了庙宇清净地,来到凡尘嘈杂处?”
方丈闭目,“为沈氏祈福而来。”
“可是那富商沈氏?坐拥家产无数,以酒楼‘不夜天’闻名京城的沈平如?”
“正是。”方丈默诵经文,不忘回答马夫。
“那沈平如可真是智慧过人啊,他的酒楼‘不夜天’,可是全京城达官贵人最爱去的地儿啊,还有那叹红尘,啧啧啧,哦,忘了几位是出家之人,不好女色,哎呀呀——真是可惜呀!”
马夫豪爽一笑,又甩了一鞭。马儿啼鸣,跑得更快。
“前面不久就到长安了,二位坐好,且待我快马加鞭。”
车舆摇晃,经常滚过石子儿。玄一坐如山,一直转着手中红佛珠。
“几位可听说了?沈府旁边刚建了一座霍府,不比沈府落魄。我看那霍府要更甚一筹啊!也难怪,那霍氏家主霍桑可是当今天子面前的红人啊。听闻沈家之女沈青君和霍家长子霍澜渊素来交好,说不定啊,两家大人还指望结亲呢!到时候啊,有霍氏为沈家开道,这可真叫富可敌国啊!”
话毕,马夫又哈哈大笑。
玄一转佛珠的手一顿,一松。佛珠掉落。
辩真看了眼玄一,没有说话。
“再过几个时辰,你们就能到沈府啦!二位,莫急,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