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后,玄一和辩真在沈府住了有大约十日。
在这十日中,沈青君再也没有去过佛堂,也没有打扰过偏房清净。
或许真是应了玄一那句,“莫坏他修行”。
“二位大师,马车已备下,”一奴仆于大清早,敲了敲偏房的门,朝玄一和辩真说道,“老爷已在门口等候,为二位大师送行。”
“多谢,待我二人稍作准备。”辩真方丈合掌行礼,打发掉了过来通知的小厮。
他朝后望去,看了一眼正在收拾东西的玄一,试探着,“玄一,你要不要去和沈家姑娘道个别?”
玄一没有犹豫,“不必。”
“那我们就走吧。”
“是,方丈。”
二人来到沈府门口,只见沈平如一人站在马车旁,他拍了拍玄一的肩膀,向二人说道:“保重。”
玄一上了马车,方丈还在和沈平如道别。
“方丈,我嘱托之事……”
“五年之期,必当完成。”辩真说得肯定,出家之人,自是一诺千金。
“多谢。”
“这也是我的期许,无需感谢。”方丈朝着窗户看了一眼端坐的玄一,低语了几句。
“长路漫漫,二位坐好了。”马夫扬鞭,红尘滚滚。
那富丽雅致的沈府,渐行渐远。
玄一像是受到感召般,从窗口望出去。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一瞬间,一砖一瓦,一树一花,都失了颜色。天地之间,仿若只有那抹青色留存。
沈青君也不管他有没有看见,挥着手臂,脸上带着一丝强颜欢笑的苦涩。
这是她一个人的告别。
那一年。
沈青君十五。
他十三。
释鉴师叔平常最爱捉弄玄一,他喜看那无欲无求的脸上,出现不一样的情绪。所以总是想躲在玄一定会经过的暗处,突然跳出来,吓他个一跳。期望能看见他慌张的神色。
可玄一总是不会如他所愿,每次只是淡淡的一瞥,眼中有无奈,仿佛是在斥责他,你顽皮得像个孩子。
最近几日,玄一有些不一样了,自从他去了一趟长安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就算释鉴伏击于暗处,也得不到玄一的一点回应。
他时常会走着走着,突然愣在那里,目光涣散在空中。有些魔怔。
“玄一,你心不静。”一日早课后,释鉴正想上前和玄一搭话,就听见辩真方丈的斥责。
“方丈,我知错。”玄一敛下眸子,睫毛轻颤。
“继续去禅房打坐,直到你真正静下心来。”方丈眉眼笃定,不容分说。
“是。”
释鉴站在二人身后,看那骨骼长开,眉目澄澈的年轻僧人,穿着僧衣与袈裟,朝寺院深处的禅房走去。
一步一步,每一步似乎都在犹疑。
“释鉴,我有话要同你讲。”
释鉴看了一会儿少年的背影,突然听到辩真的声音,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我已承诺沈氏,五年之内,造好一尊佛像与他。”
“五年?什么佛像?”
“大日如来。”辩真看着他的眼睛,如此说道。
“玄一,玄一,”释鉴左顾右盼了一番,在发下四下无人后,偷偷溜进了禅房,他从僧衣里掏出一个白面馒头,递向正在打坐的僧人,“这是我偷出来的,没被任何人发现。你吃吧!”
“释鉴师叔,三皈五戒,第二戒,不可偷盗,你怎能破戒?”玄一没有睁眼,话语却一本正经。
“行了行了,那我换种说法,这是从我嘴里省下来的。”释鉴不堪被“教导”,皱眉,还有些咬牙切齿。
“你拿走吧,我不吃。”
释鉴威逼利诱,玄一不为所动,气得释鉴盘腿坐在了玄一身侧,愤愤地咬了两口白面馒头,“你不吃,我吃。”
“释鉴师叔,你不像个僧人,我感觉,你与佛修有些格格不入。”玄一听着他咀嚼的声音,转动手里红佛珠,闭目说道。
“你这话可真难听,”释鉴嗤了一声,“不过,好像也没错。”
“你为何要遁入空门,红尘不好吗?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玄一问释鉴,语气渐弱,又好像在问别的什么人。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起初只是想混个饭吃。家里人嫌我分量太大,把我赶了出来。
我饿晕在路边,是辩真将我带到了伽蓝,还给了我一顿斋饭吃。
听起来或许有些夸张,可那真是我吃过的最享受的一顿饭。虽然寡淡无味,但不知为何,我就这么记到了今日。这一吃,也吃了好几年。”
玄一似乎有些不信,声音拔高,“这就是你修行的原因?那你还在追求什么?”
“或许是,期望死后能去西方极乐世界吧,”释鉴又答,他望向玄一的黑眸,“玄一,不要质疑你自己。你有慧根,是被佛选中的孩子。你……属于这里。”
“我……属于这里。”玄一喃喃重复了几遍。
两个时辰后,玄一站起了身子,眼神中复现澄明,他看着辩真,似乎终于做了决定,他说:“方丈,我静下心来了。”
那一年,和后两年的端阳祭,沈青君并未随着沈父沈平如来南岭祭祖。
玄一没有动摇,木鱼,红珠。转眼,两年光阴已过。
在第三年的上元节,武德二十四年。
辩真又收到了沈家让他前去长安祈福的邀约,他找到了玄一,“此番去长安,你释鉴师叔会和你一同去。”
“为何……”玄一不解,话问出了一半,就被打断。
“佛像铸造正是关键之期,玄一,我离不开。”
“是。”
释鉴和玄一,坐上马车。来到了长安。
看那城墙,百姓,商埠,酒楼……一如往昔热闹,好似还是昨日光景。和记忆中的并无二致。
“明日就是上元节了,到处都在张灯结彩,长安啊,热闹着呢!”马夫又在滔滔不绝,这好像是他们的通病。
“和我以前来的时候比,变太多了。”
可是这一路上多了一个话痨释鉴,二人倒是相谈甚欢。
“大师是什么时候来的长安?”
“诶呀呀,好多年了,不提了。”
谈笑之间,马车已停在了沈府门口。
玄一站定,想那佛经万千。被迎入了府邸,住在了熟悉的偏房。
可他,并未看见有人着一袭青衣。
是夜。
月近乎于满。
有人拿石子儿投进了半开的纸窗。
一定不会是鸟雀,也不会是松鼠。
玄一推开门去,一个滚烫的身躯埋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