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一摸了摸账房先生的皮肤,就好像在摸一段枯木。这手里的触感着实奇怪,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皮肤能干瘪至如此状态。
账房先生仰躺在地上,嘴巴大张着,眼窝凹陷,两颊坍塌。无数道龟裂的细褶沟壑纵生,就好像已经死了很久,有了时光的痕迹。
他的身体可以说是骨瘦如柴,无论是四肢还是脖颈,只要是看得见的部位都没有一丝肉感,仿若只是在骨骼外包了一层皱巴巴的皮肤,轻轻一掰,肌骨就会断开。
玄一看了一下,没有头绪。他潜心修佛,从不关心除此以外的东西,此番被人拉来,也实在是无法道出玄机。
“大师,如何?”小厮特意拿来一个烛台,放在账房先生的尸体旁,好让玄一能看个清楚。
“这儿怎么有个和尚?”
“我看他能说出什么,我估计啊,就是个假和尚,还什么大师呢!”
“能来酒楼的和尚算什么大师,耍把戏的吧!”
诸如此类怀疑的声音四起,一堆人围在尸体和玄一旁,对着这个蹲在地上的僧人投以不信任的目光。
“这位账房先生以前是什么模样?”玄一忽略那些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向小厮询问,“他以前就是如此瘦削,皮肤干瘪的吗?”
小厮连连摇头,“不是的,账房先生才刚三十出头,平常神采奕奕,十分精神。若不是这穿着,我还真认不出来他的模样。大师,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被那恶鬼吸干血气死的!”
玄一皱眉,“恶鬼?此话怎讲?”
“大约是三个月前,长安发生了一起类似的事件。走马街一卖豆腐的陈大娘,早晨被发现死在城门口,尸体也是这个惨状。官府四下搜寻证据,没有人目睹陈大娘是何时死的。且也排除是仇家找上门来,或是邻里、家族矛盾。此案最后一直搁置,也算是不了了之。
可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两起相似的案子。一姓马的教书先生被发现死于自家书房,还有一位照顾病母的孝顺屠夫,在收摊去药房的途中死在了菜市桥的巷子口。他们被人发现的时候,全身血液流干,皮肤干枯。大师,你说说,这不是恶鬼出来作恶,还能是什么?”
玄一不语,他在认真听小厮的话。
霍澜渊也蹲了下来,把账房先生的领口拉开,他指了指尸体的脖颈,朝玄一说道:“玄一大师,许久未见。没想到三年后一见,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也真是令人唏嘘。
大师你看,之前的三起案子虽然疑点重重,除了死状一致外,乍看毫无关联。其实还有一处值得探究,那就是死者脖颈皆有一处咬痕。从这咬痕看来,像是某种长着两颗尖牙之妖物。死者皆被吸食干净血液死亡,也无怪乎传出恶鬼夺命之传闻。”
霍澜渊发话后,身后怀疑的声音开始起了变化。
“你们听,霍家公子称他为玄一大师。霍公子都如此说了,这和尚应该是有点本事的吧!”
“多半如此。我看这和尚眉目晴朗,也着实不像是江湖骗子,快听听大师是如何说道的。”
“希望大师能对付那夺命的恶鬼吧!”
“大师保佑,阿弥陀佛!”
玄一望向霍澜渊,不知他是何意。
霍澜渊却继续讲着,“刚这小厮说的,还不够全面。自从发生两起这样的案子后,长安人心惶惶,已是捕风捉影之剧目。官府也加派了人手,每个时辰,都会有人巡逻。
所以,这第三起案件的发生,其实是有一官兵目睹到的。据他所说,他正在巡逻至药房的时候,听到从一旁的小巷中,传来有人呜咽之声。他好奇地走进,打量了一下。看见一衣衫褴褛之人,正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何事。
他唤了两声,那穿着破烂,有如乞丐的人转过头来,嘴边都是血液。然后他才看清,那乞丐前面,躺着一个骨骼宽大的汉子,好像已没了人气。乞丐见有人来,便窜到了墙头,消失不见。
那官兵后来称,乞丐容貌丑陋,几乎已看不出人形。这就更加深了人们对恶鬼夺命的笃信。
大师,你怎么看?这普天之下,果真有恶鬼出没?”
霍澜渊说完后,看着玄一,似乎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语,也似乎是在看好戏。
周围的人亦是屏住呼吸,想听那僧人如何道来。
玄一盯着霍澜渊,轻笑了一下,他说:“贫僧自出生十六载,只闻佛经千万。从未将心思放于他物,这恶鬼,或许有,也或许没有。若是霍公子想知道真相,应该请真正的捉鬼大师来。”
霍澜渊闻言,大笑,声音爽朗,“玄一大师,此番是霍某欠考虑了。对不住,对不住!”
“果然嘛,这和尚什么也不知道!”
“他连恶鬼存不存在都不知,别指望……”
围观人群失望的声音,一阵接一阵。
玄一不惧,双目澄明。迎着霍澜渊的双眼。
突然,有一道视线刺伤了玄一。
那视线古怪,似乎没有敌意,可落到了玄一的身上,就好像在灼烧他的皮肤。
玄一疑惑,从人群中寻找了起来。他望了一下四周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鄙夷。
不是他们。
是从……头上传来的。
玄一抬头,只见头顶的廊柱昏暗,似乎是这不夜天唯一的暗处。他仔细搜寻,看那柱子上的木纹,看那细密的蛛网。
终于找到了。
那是一双眼睛。
全黑的眼睛,没有眼白,所以他一开始看不真切。隐没于黑暗,就是它最好的伪装。
渐渐地,轮廓也开始清晰。
有什么东西,在廊柱上攀爬,此时它正攀附于玄一头顶的柱子,望着它正下方的僧人。
霍澜渊看玄一如此,也抬头向上望去。
那个东西看到了霍澜渊的动作,忽然像灵活的松鼠一样,弹跳到了别的柱子上。然后晃荡了一下,将自己藏于黑暗,消失不见。
霍澜渊只看见有一团古怪的黑雾一闪。
“玄一大师,上面有什么?”
玄一皱眉,只道:“霍公子,或许真有恶鬼。”
霍澜渊诧异,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了玄一不相关的问题,“玄一大师,你为何要来这不夜天?”
“……”
“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定是因为我那顽皮的青君妹妹,”霍澜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华服,“她拒绝了和我的亲事,可玄一,我一点也不恼。从我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会娶她。这是她与我的宿命,也是我的所愿。”
霍澜渊指了指二楼,“她定是在红袖那儿,玄一,我要去寻她了,你要与我一同去吗?这官府的人也马上就要来了,账房先生的事不管也罢,自有人会操心。”
如玉公子本以为那僧人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听他说了一个“好。”
二人拾级而上,沉默良久。
霍澜渊忽然轻笑了一声,说:“玄一,我会娶她。”
玄一垂下眸子,“我知道。”
转过走廊,拐角处最小的那间便是红袖的住处。
霍澜渊敲了敲门,“青君,是我。”
无人应答。
血腥味浓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