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沐雪一度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
跨过两个城市,甚至逃了一门实验课,就为了当一回音乐节目的现场观众,对于秦沐雪来说,已经是一件很出格的事情了。
因为她并不是一个资深的乐迷,却是一名循规蹈矩的十八岁好学生。
跟在李茹的身后走向停车场,秦沐雪的心里尤其惴惴不安,莫名其妙地见不得人一样,搞成了偷偷摸摸是什么情况?
韩试作为公众人物的特殊性,肯定有不适合露面的苦衷,可为什么自己要体会现在的经历和待遇?
秦沐雪有一点懵。
录制结束后,韩试问了她一声要不要派人送到酒店。
秦沐雪怕刚一拒绝,韩试果断又跟来时一样当真了,所以答应得很痛快。
毕竟在完全陌生的城市,节目散场后都凌晨了,作为一个单独出门在外的女孩子,秦沐雪当然下意识感觉有熟悉的人一路送回酒店才心安些。
只是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了?
如果到了酒店韩试提出要上去坐一坐聊一聊天,自己要不要答应?
秦沐雪的小脑瓜里不断胡思乱想,低着头只顾走路,前面高跟鞋踏在地面上的声响消失了都没注意到。
“秦同学,上车?”李茹看秦沐雪愣愣地扔仍往前走,适时地提醒了一句。
“哦,好的,谢谢!”秦沐雪回过神来,窘迫无比,慌乱地上了车。
车上只有一名司机大叔,微微好奇地望了眼后视镜,一言不发。
韩试不在车里。
秦沐雪略微有点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气,或许是习惯了生科院的精密数据式思维,一时她对情绪里的捉摸不透极为懊恼。
脸上却越发有着不沾烟火气的清冷了,只眼神闪烁了几下。
李茹善解人意地微笑道:“老板让我替他对秦同学说声抱歉,时间太晚了,他不方便亲自来送秦同学回去。”
“不然被拍到了大家都很头疼。”李茹以为秦沐雪并未释然,继续笑着说,“广电大楼外不知道时刻蹲着多少兢兢业业的狗仔呢。”
“嗯,我知道的。”秦沐雪不是圈里人,却同样理解艺人们对于狗皮膏药似的媒记有多避之不及。
除了需要人家捧场的时候。
本来两人就是普通校友而已,韩试能派经纪人特意过来就很周到体贴了嘛。
之前纯粹是想多了,秦沐雪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有些好笑。
……
韩试没有产生过被偷拍的顾虑,只是被李茹提起后也没有任性地坚持非要亲自送秦沐雪回酒店。
按照韩试的想法,有人去送能保证秦沐雪的安全就行,至于谁送并不重要。
把秦沐雪换成姚晴晴,也是同样的想法,出发点都只是由于同学间的纯洁关心之情。
不过第二天,韩试就有点纠结了,不知道怎么尽一下地主之谊。
芙蓉市人多的公共场所不能去,游玩的选择就几乎没有了,总不能一大早就找个地方去吃饭,呆一上午。
中午要与何老师赶赴机场,韩试又只有几个小时的空闲可以陪秦沐雪。
早餐时看了几眼手机,一个热门新闻让韩试心里一动,邀请了秦沐雪一块出门。
新闻里报道的是一件刚刚发生的悲剧,一名研究生在实验室里亲手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二十五岁,年华正好,大学的高材生,在不少人的眼里应该是未来可期的小伙子,却以决然的姿态告别了世界。
每天都有人死亡,非正常的也不计其数,令韩试动容的,是研究生的遗书以及网友热议中流露出的一些瞠目结舌的言论。
遗书里的语言称得上诙谐幽默,字里行间都让人觉得他离开时是心平气和的,完全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恨与控诉,遗书的最后两句可见善良的祝福,才让人觉察到几分深藏的眷恋不舍。
而他选择结束生命的理由,是学业上的压力和导师敷衍而产生的自我怀疑。
听上去不至于严重到可以放弃生命。
于是网上有一些自诩清醒的批判分子也冒出来了。
“现在的年轻人受不了一点挫折”,“心理素质太差不能抗压”,“只会读书有什么用”。
韩试感到无比恶心。
披着痛心疾首的外衣,这样的言论本质上与在痛苦之外劝人大度的人别无二致,都是怀着冷硬漠然的内核。
无非一个摆着优雅善意的姿态,一个直接说得难听罢了。
韩试特别反感冷眼旁观的指指点点,尽管他无法理解轻生的行为。
马东说,要有多少甜才能挡住生活的苦呢?
正是太苦,因而只要一点甜就足够了。
即使在前世躺在病床上最灰暗的时候,韩试都从没有产生过放弃人生的念头。
站在黑暗里,也时刻仰望着光明。
所以韩试的第一本书,最终选择了,而不是。
虽然在最后点明了“神一样的孩子”,但实在是太过于压抑与痛苦了,美好的东西读起来都显得鲜血淋漓、森然可怖。
韩试很喜欢这本书,却不愿意时常去体验里面透不过气的沉闷。
可看到新闻后,韩试又有了强烈的表达欲,胸腔里奔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让他想起了太宰治名气小得多的两个中篇。
。
。
平原君的不安茫然,或许与新闻里的研究生,看着迥然不同,却有着同样炽热的渴望。
——来自于身边世界的认可与肯定。
就像现在高大的围墙里,有一群孩子也怀着小心翼翼地眼神,希望与世界相亲相爱。
梧桐树依然高大,细密的阳光从渐渐稀疏的树叶间撒落下来,把老旧的城区都照成了懒洋洋的金色。
人声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远处,院门口静悄悄的,没有生机勃勃的热闹繁华。
秦沐雪打开车门,就看到了韩试站在暖阳里抬着头张望的样子,如同漫画里迎着光的少年。
“这是哪?”
秦沐雪走下车,打量了一下周围冷冷清清的环境,好奇地问。
讲道理,以韩试的身份,和女生见面不应该在一些潮流店、品牌街与商业中心之类的高档场所吗?
或者眼前的墙内是传说中低调奢华的私家小院?
“福利院。”韩试回头轻笑了一下,“是不是很意外?”
“是没想到过。”秦沐雪讶异地点头。
“其实我也是第二次来。”韩试带头往里面走,“就去年来过一次。”
“今天心血来潮突然很想过来看看。”
韩试又笑了下,看向秦沐雪:“小茹姐怕我们逛街的话会被偷拍,我正好一时不知道怎么招待你,就干脆叫你也过来了。”
“这里就是你在时来过的福利院?”秦沐雪边走边看,语气并没有不乐意。
“是。”韩试刚说完,一个十分惊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过来。
“柿子你怎么来了?李助理,你也来了!”
俞秀菲的笑容格外真诚,完全没有了韩试第一次来时的不情不愿。
“太感谢你了,柿子,我为上一次的言行再次对你道歉。”俞秀菲说着就要鞠躬。
练习生录制时,俞秀菲曾当面隐隐质疑过节目组是来作秀的——虽然事实证明了确实是。
但俞秀菲和福利院的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当日的一群练习生里面,真的有一个人来过一次后就一直在给福利院提供源源不断的资助。
现在福利院的生活设施、康复设备都变得很健全了,乃至员工待遇都提升了许多,有两名志愿者到了期限后又自发留了下来。
而一切都是眼前的男孩所做的,每次出面的是边上的李茹。
俞秀菲都快和李茹打交道成熟人了,韩试却是一年多后第一次出现在福利院。
“俞老师,别这样。”韩试慌忙阻止,对于俞秀菲这样真正身体力行做好事的志愿者,他发自内心地尊重。
相比而言,韩试觉得以自己的经济条件资助一间福利院,真的不足为道。
而且正是不愿意面对孩子们懵懂与痛苦的现实,韩试才会不太想到福利院来。
可想而知,每天时刻在一群心智或身体有残缺而未来渺茫的孩子之中,负责照顾的志愿者们要倾注多大的心力,有怎样的耐心与善良。
不然时间长了真的会让人崩溃的。
“这是福利院的志愿者,俞老师。”韩试跟秦沐雪介绍。
“俞老师好。”秦沐雪微笑着问好。
福利院不大,很快院长和别的志愿者都知道了韩试的到来,除了正在照顾孩子的工作人员,都围了过来。
院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从她对韩试再三道谢的诚恳之中,可以看出她对福利院的深厚感情,像是对待一辈子的心血。
哪个孩子的情况有所好转或加重,哪个孩子的学习取得了进步,哪个孩子喜欢玩什么,院长了然于胸地说着,语气时喜时忧地起伏。
絮絮叨叨的话语,却令人肃然起敬。
世界有好有坏,却总有一些默默无闻的人会告诉你,生命值得珍而重之,生活里依旧有琐屑而坚韧的温柔。
……
只有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痛苦的良心才会被允许。
所有站在堤岸上的人,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韩试……哥哥。”
面对赵书永怯怯又期待的眼神,韩试蹲了下来,又和他玩起了崭新的积木。
俞秀菲说赵书永有智力障碍,可一年半的时间,他仍能准确地认出眼前只一起搭过一次积木的人。
秦沐雪也半蹲着想跟他说话,只得到了赵书永的一个沉默,甚至还往后缩了几步。
备受打击的秦沐雪,在韩试的示意下,跑到边上找一个鼓着眼睛在看的小女孩玩去了。
小女孩不会说话,只会愣愣地盯着人看,沟通起来异常困难。
秦沐雪都不知道后来是怎么和她开始有来有往地聊天的。
一个边说边不停做磕磕绊绊的手势,一个就点头或摇头或者盯着对视。
韩试学着赵书永的样子直接坐在了地板上,可是腿太长了怎么摆都不舒服,只好又蹲起来。
往复了好几回,两人的合作才渐入佳境,勉强搭出了一个小城堡的模型。
韩试一点和孩子相处的经验都没有,积木完成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了下秦沐雪,身边居然已经聚集了三个小朋友了。
小朋友们一个比一个敏感怕生,想要获得他们的信任与亲近可不容易,韩试不禁对秦沐雪刮目相看。
“我给你们唱首歌好不好?”韩试只会一招。
“好!”俞秀菲和几个工作人员都非常捧场,之后才有两三个小朋友不知所以地拍了下手板。
韩试清唱的声音很轻柔,就像院子里暖暖的阳光,照在梧桐树叶上的淡淡温热。
可孩子们可能比较喜欢树上面的鸟叫声,听完了歌后依然只有两三人在俞秀菲的带动下给了点回应。
韩试的歌手生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
直到离开福利院时都耿耿于怀。
“韩试哥哥。”走出院子时,赵书永喊人的声音大了点,连贯清晰。
韩试笑着挥挥手,从赵书永沉默地神情中知道了他表达的意思,却并没有作出什么承诺。
回去时自然是同一辆车。
在舞台上像个自信迷人的王者,在学校里像个温润如玉的书生,在生活里像个阳光青春的大男孩。
——秦沐雪看着从福利院出来后忧郁气质的韩试,很好奇明显没有遭过一点罪的韩试,为什么会对于现实里的苦难有感同身受的表现。
如果童童在边上,一定会提醒她,好奇往往是沦陷的前奏。
“老板,去哪里?”赵平沉闷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去五一广场,上次吃饭的那家。”
韩试对着秦沐雪笑了下:“我带你去尝尝最正宗的湘菜,何老师介绍的地方,很不错。”
“你是不是不开心?”秦沐雪想了想,犹豫着问。
“没有。”韩试愣了下才轻笑,“在福利院里会有些难过。可我是个乐观的人,出来就好了。”
“你回校的车票买好了吗?”韩试不想多说刚才的话题,“我不能送你了,吃完饭我就要和何老师飞滇省。”
到滇省两个多小时,再坐车到蘑菇屋,或许来得及看到金黄田野里的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