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肯定是特别满意的。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骄傲的小眼神,已经在琢磨着明天广场舞时,怎么和邻居们晒宝贝孙子的腹稿了。
韩妈稍稍有些神思不属,一直在惦记着李茹说过的女同学,只在现场小姑娘的疯狂尖叫中,找到了一丝丝身为母亲的安慰感。
媳妇总应该是不用太愁的。
韩爸把被韩妈扯歪了的领带整理了一下,温和地笑:“以后多唱今天这样的,上两期的也不错,别搞些花里胡哨的歌。”
对于有文学情结的韩爸而言,显然古韵悠然的,比之前韩试的所有歌都要合胃口。
只是在几位老人聚焦的目光下,韩爸也没什么提出建设性意见的机会,就意犹未尽地闭口不言了。
韩试个人觉得,即使在周董的一系列中国风的传唱经典中,也绝对足以排进前三名,能够轻而易举的收获一批拥趸并不奇怪。
可来自家人的肯定,仍然让他开心不已。
可能是在家人无微不至的宠溺下,不自觉地越来越像个十九岁的孩子了,而不是前世有过三十年人生的大叔。
韩试出神地想。
现在的情形,可不就是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嘛。
韩试看了眼边上的秦沐雪,心跳微微加快了些。
昨晚结束后,韩试众望所归地再次得了第一名,现在正与秦沐雪坐在江大校门处不远的一家书吧里。
书吧与韩妈开的咖啡店类似,也是饮品店与书店的结合体,环境很清幽。
目标群体显然就是江大的学生,设计上也充满了小清新的文艺风,大厅里一排排的原木书架,中间有休憩的沙发与图书馆一样的书桌。
复式楼层的上方是一个个小隔间,桌子上摆放着精致的盆栽绿植,透过窗子就是江大校园的风景。
是学生们约会……学习和休闲的好去处。
和秦沐雪结伴一起去图书馆的话,指不定就是轰动性的大新闻了,姚晴晴推荐的地方很奈斯,书吧肯定也是和小猪经常流连忘返的小据点。
秦沐雪在看书。
秋日的暖阳从窗格里照了进来,在桌子上留下斑斓的剪影,秦沐雪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小说,偶尔才会翻动一下书页。
连睫毛眨动都一清二楚,书页卷过都似乎拂起了身上好闻的淡淡清香。
韩试鼻子动了动,搁笔沉吟,脑子里莫名闪过病床上写过的一首诗。
。
放荡生涯尚保持。一春情绪落花时。
红楼杏雨吹长昼,白袷桃窗睡小狸。
备酒偏安聊自饮,偷香还乐但相宜。
新枝又覆深红后,不记当年欲赠谁。
诗里面描述的是韩试当年幻想过的最闲适又安心的情景。
杨绛先生说她一生最得意的成就,就是保住了钱钟书的一团痴气,可以不被世俗改变地专心做学问。
韩试觉得,美好的爱情与生活,就是眼前的模样了。
想着想着,韩试的思绪又跑远,由于在家的时间很少,兰波都不怎么和自己亲近了。
秦沐雪的长发,不知道抚上去有没有撸猫的舒服手感。
咦,好奇怪的念头。
……
韩试给秦沐雪重新换了杯温热的奶茶,好一会儿才把注意力收回到正事上。
。
跑来跑去的赶行程持续了一段日子后,接下来韩试只有一个要分心,总算有精力放到写书来了。
至于江大的期末考试,文科的东西对于韩试难度真心不大,之前问一下秦沐雪,无非是找了个蹩脚的话题进入。
写于太宰治投水的前一年,与以及,都是太宰治晚期的作品。
比起名声和影响都最大的,韩试对它的印象最深刻,却更偏爱。
“人间失格”意为失去做人的资格,实际上按照社会眼光的评价,书里的主人公大庭叶藏的一生,真的是失败堕落到了极致,看不到希望甚至咎由自取的。
整本书充满了沉闷与压抑,甚至让人难以读下去,可韩试当初看完,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就像满眼都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衣衫不整长发遮眼的叶藏,在低矮狭小的屋子里喝酒或在乱哄哄的街道上跌跌撞撞地行走。
没有温度的文字组合起来,在太宰治的笔下有了无比强大的张力。
韩试至今记得封页照片上作者太宰治苍白的脸和抑郁的眼睛,仿佛就是孤独而绝望的叶藏。
让人窒息。
一如韩试在病床上度过的岁月里,偶尔悲观到颓废的痛苦。
可相同之处在于,韩试与太宰治都有着对世界刻骨铭心的热爱与眷恋。
韩试遭受的仅仅是病痛,而太宰治的心路历程夹杂了贵族的骄傲与阴暗的自卑,自暴自弃又渴望救赎的反省,一辈子都在挣扎。
“因为怯懦,所以逃避生命,以不抵抗在最黑暗的沉沦中生出骄傲,因为骄傲,所以不选择生,所以拒斥粗鄙的乐观主义。”
太宰治自己说。
而形象极不正面也不光辉的叶藏,正是太宰治剖白式的人生映照,如一抹扭曲又华丽的黑,在世间留下永恒的印记。
叶藏对世人的恐惧,乃至对世界万物的厌恶,每一分钟都如同在世间的边缘行走。
同时叶藏灵魂的自由和纯度、他的幸福观,与所有世人都不相同。对他人的行为敏感,对环境中他人的伤害,如精密的检测仪,任何伤害都规避不了。就如他自己说,碰到棉花,都害怕会受伤。
他好像一个只能生活在纯净真空中的人,却不小心来到了灰尘粉末四溢,充满细菌的世界,任何一点异物,对他来讲,都是致命的。
贯穿全书的是叶藏因为恐惧害怕,想讨好其他所有人,但内在又对这样的自己,厌恶至极。
可最后酒馆的老板娘却叹息着说:“叶藏如果不喝酒,不,即使喝酒,也是神一样的孩子呀。”
韩试触动最深的就是这样一句话,放佛从肮脏丑陋的外表里看到了一颗纯洁到不容丝毫玷污的灵魂。
一如书封上的话:“期望这些苦痛挣扎、成为你的良药,去爱这世间万物。”
生而为人,他从不需要抱歉。
里的主人公上原,同样有着醉生梦死的堕落,又试图从淤泥里竭力爬出,却与世俗的种种束缚格格不入。
“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与中冰冷透骨的父亲不同,里有一个始终用力在搭救的母亲与和子。
就像站在深渊里仰望的人,能够希冀的最幸福的光明。
和子最后的信件里说:“不阻止上原继续颓废下去,或许这是他还能活下去的挣扎。”
上原渴望被容纳的活着与被理解的死去,书里面展示的何尝不是一个热爱生活却望见悲惨的回报、所做选择逐一适得其反、敢于且能够将一个纯粹的自己、真实的人性公之于众的可爱的人。
这样的人,错了吗?
太宰治就像是为了变成这样而生的,他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为了让世人知道不要失望而在此告辞的人。
所以太宰治短暂的一生,在五次主动结束生命的过程里,有三次都有着心甘情愿共同赴死的情人。
哪怕是自我放逐、一事无成,依然骄傲地被爱着。
罪多者,其爱亦深。
韩试清楚地记得,太宰治在中写到的一段话:
“天使在天空中飞舞。听从神的意志,天使隐去翅膀,宛如降落伞一般,飘落到世界上的每个角落。我飘落到了北国的雪原上,你飘落在了南国的柑橘地。而这群少年则飘落到了上野公园。差别仅此而已。少年们啊,从今以后无论你们如何长大,都不要在意自己的容貌,不要抽烟,不要喝酒,除非逢年过节。而且,要持之以恒的去爱一个姑娘,一个腼腆而又有点臭美的姑娘。”
……
姑娘并不腼腆,却有些清冷,而且特别好看。
秦沐雪放下书,吸了口奶茶,看了眼边上蹙着眉头写个不停的韩试,好奇地悄悄问了一声:“你在写新书吗?”
秦沐雪听韩试提到过,他的打字速度比手写快不了多少,为了顺便练字,之前的和就是手稿。
不过秦沐雪没有伸长脑袋去看的意图,那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韩试也记得秦沐雪说过,她只是个自己的书迷而不是乐迷。
被话语声打断了沉浸在里的氛围,韩试索性放下了笔,也低声地笑着说:“是,有点闲暇就先写出来。”
“出版社的编辑顾小海都望眼欲穿了。”
“书迷也很期待呀。”秦沐雪雀跃地说,发现音量大了点,又压低了脑袋,“是小说吗?”
两人挨得越发近了,韩试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淡淡的发香闻着很舒服。
“肯定是小说呀。”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赶紧写。”秦沐雪欢快地说,“我的书看完了,去换一本。”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韩试失笑,“别去找书了,时间不早,再坐会儿就该走人去吃饭了。”
“怎么就是一时半会儿了?半个小时至少可以写一千字吧。”秦沐雪不同意,扯了下韩试的衣袖,“快点写出来,拖拖拉拉的作者可不好,我代表书迷敦促你。”
“你也要给我寄刀片吗?”韩试被她偶然间的娇嗔样子逗得乐不可支,“或者去我的微博里打滚撒娇?”
“我以后在你裤子里倒风油精。”秦沐雪心直口快。
说完就愣了下,耳朵都红透了,暗自咬牙。
晴晴误我!
韩试没听懂,只是觉得秦沐雪现在的举止有些可爱,轻笑着说:“这次的小说篇幅不长,应该几天就可以写好了,到时候第一个给你看。”
秦沐雪偷偷松了口气,又马上诧异地说:“这么短小?”
几天写完,岂不是一下子就看光了。
追书的读者养精蓄锐了好一阵子,结果作者告知几秒钟能完事,都来不及体会到快乐。
“呃,我是说是个短篇吗?”秦沐雪提醒自己要矜持。
“中短篇吧,不到十万字。”韩试想了下,“单独出版的话似乎是太少了点。”
就跟说好的专辑只给了个单曲似的。
“那就等我又想写个中短篇时,再一起发出来好了。”
就是顾小海可能会心碎了。
“就你的习惯,得拖到什么时候哦。”秦沐雪无语,“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答应歌迷的专辑,到现在都没个影子,就只有生日时的赠送版。”
“先出版呗,让可怜的书迷有个安慰。”秦沐雪晃着脑袋,突然眼睛一亮,“你也可以写一些诗歌放进去呀。你微博上不是发过几首诗词嘛。”
“现代小说里放几个古体诗词,太不伦不类了点,到时候网友不吵翻天。”韩试摇头。
“现代诗呀。”秦沐雪兴奋地说,“你写过的,在青海湖的时候。”
韩试琢磨了下,好像是个很靠谱的主意。
兰波、里尔克、海子、顾城……一连串喜欢的诗人在脑中闪过,可看了眼旁边气息清雅的秦沐雪,韩试又一个一个的否决了。
越是情绪炽热的诗人,往往诗歌里所呈现的东西就越是触及痛苦的内在。
而已经接近于悲观主义了,韩试只是钟情于里面惊鸿一瞥的明亮,并不想再次陷入低落深沉的文学偏好。
或者说就是他前世心境的延续,如今的韩试不打算一次一次回首沉溺于过去,作品的选择上也渐渐倾向于轻快浪漫的风格。
只不过韩试前世看过的文学作品大多是依照当时的境遇来挑拣的,美好乐观向的文学作品看得并不多。
“我试试。”韩试笑着说。
“别想偷懒敷衍,我会天天督促你的。”秦沐雪看着韩试认真地说。
卢梭说过,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念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仅仅掌握现在,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说自己得到了幸福。
韩试以前觉得卢梭说的很对,内心的饱满才是真正的愉悦。
可现在看着光影里的浮尘,身边温声细语的秦沐雪,韩试又不免想到,住在瓦尔登湖时的卢梭,格外像是何弃疗的单身狗人士。
有些人的一颦一笑,明明格外的赏心悦目。
久看人间年少,斜阳两鬓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