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说的这些道理,都是和孙继超在一起久了,耳熏目染,从他那里听来的。
他觉得,孙继超说的有道理。
已经过了早上吃饭的时间,只是偶尔有赶火车的,到吴宥辰的摊点跟前,要一套煎饼果子,或者是一个鸡蛋灌饼。
吴宥辰并不怎么忙,没客人的时候,就从四轮车上拿下一个马扎下来,坐在车子后面休息。
他坐着的时候,四轮车遮挡了他的视线,高崎带着胡丽丽从远处过来,他并没有看到他们。走近了,这才看到。
“高崎,你怎么来了?”他看到他们,就站起来了,对着高崎说,“你可有日子没过来了。”就问他,“要煎饼果子还是鸡蛋灌饼?”
高崎说:“我吃过饭了,什么都不要。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吴宥辰就笑一下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还那样。”
高崎就问他说:“腰怎么样,还疼不疼了?”
吴宥辰回答他说:“还别说,你去年给我买的那个加热的腰带管用了。我按着你说的,晚上睡觉也扎着不拿下来,这一气就扎了一年。今年冬天,腰就没再犯病。原先冬天的时候,根本直不起腰来,站一会儿就得趴半天,要不然疼的浑身哆嗦。”
说着话的时候,就拿过马扎来,让高崎坐。
高崎不坐,他就让胡丽丽坐,拿疑问的目光看着高崎。
高崎就赶紧解释说:“噢,这是我们公司的胡经理,和我一块出来办事儿的。”
胡丽丽不肯坐,高崎就对她说:“我和吴师傅可得说一会儿呢,你还是坐着吧?”
胡丽丽这才从吴宥辰手里接过马扎来,在一边坐下了。
“哎,你是怎么知道,这加热可以治腰病的?”吴宥辰就问高崎,“我为这个腰,不知想了多少办法,买了多少药吃,钱花老了,就是没想到,让腰天天热着。”
高崎知道,是因为上一世的时候,他打架多了,腰有时候也受伤,是岳帆告诉他的,这个办法最有效。
他就对吴宥辰说:“从医学上讲啊,受伤的部位,毛细血管会大幅坏死。毛细血管的数量少了,营养输送就会减少。受伤的部位得不到足够的营养,就越不容易好。中医上说,受伤的部位最容易受凉,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才会在冬天犯病。
通过加热的办法,让受伤部位还工作的毛细血管扩张。管路粗了,输送的营养就跟上了,受伤的部位不缺营养,就不犯病,不疼了呗。”
“有道理,有道理。”吴宥辰听着,不由就连连点头。他说,“你要早告诉我这个办法,我就不用受这么多年的罪了。”
高崎就冤枉说:“早我也不知道啊,要是知道,我还能不早告诉你呀?”接着就转了话题问他,“还没干够这个小吃摊子啊?你说我那里什么工作没有啊?你可以随便挑着干,我保证让你比在这里干这个挣的多。”
吴宥辰就笑着摇头说:“高崎,你的心意我领了。前几天,孙继超过来,也是想让我回分厂去。他说,不用我下手干,只让我在一边指导着别人干就行了。”
接着,他就苦笑了说:“你们的心思我明白,都怕我过不好。可是,我那个钳工活,就是个凭手和力气吃饭的手艺,不下手不就成了白拿钱了吗?这样的话,我就是回去心里也不安,咱不是能心安理得混饭吃的那路人啊。”
高崎说:“白养着你我愿意还不行吗?”就解释,“我就是想让你离我近点,有时间了,咱们还可以在一起说话。”
吴宥辰就又笑,然后说:“咱们当年在一个组的时候,我也没见你跟我说过几句话,跟个闷葫芦差不多,我不问你你不说话。这出来了,怎么就这么愿意和我说话了呢,”
高崎也笑了。真正年青时候的他,的确就是吴宥辰说的那副样子,向来是只动手不动嘴的。
“这不是出来做买卖,把嘴皮子给练出来了嘛。”高崎就说,“再说以前您是领导,我哪儿敢随便和你搭腔啊?”
“狗屁领导。”吴宥辰说,“一个小破组长能算领导啊?你就是天生闷葫芦的性子。不过我发现你出来以后,的确是变了。”
就感慨着说:“这社会上,真的是锻炼人啊。原先咱们关在那个单一封闭的国企圈子里,人都给关傻了,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这出来了,懂了好多事情。不光你变了,我在这外面这些年,也变了,跟你一样,话多了太多太多,也不是原先那个自己了。”
“别扯那些没用的。”高崎就和他商量说,“说真的,跟着我干去吧?你说你徒弟我都发财了,还让我师傅你整天在这里风餐露宿的,这让别人知道了,车站跟前那个卖煎饼果子的,就是我师傅,你说你让徒弟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啊?”
“我可不是你师傅。”吴宥辰纠正他说,“你师傅董老三早就退休回老家了,现在我都联系不上他。”
过去国企里钳工学徒,都是有师傅带着的。高崎的师傅的确是董老三,一个技术相当不错的老头。
高崎出徒那一年,董老三退休了,然后就回了苏北老家,再没有了音讯。
以后的日子里,高崎都是由吴宥辰带着的,就跟他在组里带刘进一样,直到他能够独立工作。
吴宥辰的钳工活,比董老三要好,钳工技术也更高超,高崎的钳工活好,跟吴宥辰有很大关系。说吴宥辰是他师傅,也不是全没道理。
看高崎让他给堵的没了话说,吴宥辰这才说:“小高,还是那句话,你的心意师傅心里明白,可是,师傅不愿意吃闲饭,你明白不?”
你看我在这里,虽然挣的不是很多,可比当年在厂里的时候强多了。
这是我力所能及的工作。每天能够拿钱回家,看着媳妇孩子们,可以用我辛苦挣来的钱,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生活,我这心里,就感觉十分满足。
人家有句话说,痛并快乐着。我这是啊,辛苦并快乐着。
虽然辛苦,可钱都是我凭本事挣来的,可以养活老婆孩子,有时候生意好,还能攒下两个。这样的日子,我觉得很不错。
所以呀,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等有一天,师傅真干不动了,不用你说,我自己就会找你要饭吃去。”
高崎知道劝不动他,就不在这个事情上多说,又和他说些厂里现在的情况,他们熟悉的那些同事,现在都干什么了。
说着的时候,有人来要煎饼果子,吴宥辰干活,高崎就和胡丽丽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到了车上,高崎并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在驾驶位上坐了一会儿,这才对胡丽丽说:“带你来看吴师傅,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下岗工人,好多都和吴师傅一样,用有文化人的说法,叫淳朴、可爱。
他们在海鲜市场里的时候,你别看我整天骂他们,嫌他们给我浪费、赔钱。可是,我心里真的对他们没有什么怨恨,也并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在我心里,他们和吴师傅一样,是我的兄弟和长辈。
原先说好了,办那个海鲜市场,是为了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为了尽快把这个市场办起来,他们过年都没有休息,在那里忙碌着。如今,我们盈利了,大家伙却都让我赶走了。
现在,海鲜市场挣钱了,而且是挣大钱了。可是,我再看不见他们了。就是剩下的这些人,我觉着,他们对我,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开始真的怕我了,我也再不好意思和他们开玩笑,更不好意思骂他们了。”
胡丽丽就明白了,高崎这是怪她利用了工人们见识和经验不足这个短板,把他们从海鲜市场上清理了出去。
可是,不那样做,海鲜市场就永远无法盈利,工人们会把高崎也拖垮掉。
“你觉得,我把他们都清理掉,做错了是吗?”胡丽丽冷着脸问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高崎解释说,“我知道,你那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可是真那样做了,我怎么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了呢?”
又想了一会儿,他就和胡丽丽商量说:“胡姐你说,咱们现在挣钱了,是不是可以把他们再请回来呀?”
胡丽丽看他一眼,问他说:“那么多人,请回来往哪儿安排?咱们仓储这一块用不上,市场里就那么点地方,所有摊位都满着,你白养着他们,养得起吗?”
高崎说:“白养他们肯定不行。我的意思,是现在我们效益好了,是不是可以想想办法,再帮他们一把?你比如说,每个月给他们把摊位的租金,再提高一些?”
胡丽丽就有些不高兴了,沉着脸说:“老板你要明白,做生意,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那样做很危险,会把你所有的钱都赔光的!
我和他们签的协议,跟摊位没有关系,是自愿离职补偿协议。而且,这个协议也充分尊重了他们的意愿,有一次性补偿的,也有分月领取的。
你让我补偿他们,怎么补偿?按月领取的可以多给他们一点。那一次性拿走了所有补偿的呢?已经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难不成我还要挨个联系他们,让他们回来再领一次钱?
老板你记住,有时候你盲目发慈悲心肠,得到的并不是人家对你的感激。
就像你前面赔钱养着这些人,这些人感激你了吗?恰恰相反,他们始终觉得你说赔钱是撒谎、哭穷,目的就是为了少给他们开钱。
如今已经是签好了,生效了的协议,你突然就不认了,想着多给他们一些钱,他们会怎么想?不是感激你,而是更加觉得让你骗了!
你为什么多给他们钱?因为你从他们身上赚了太多,怕他们知道了真相告你,所以你拿钱出来封他们的嘴,他们一定会这样想!
然后呢?他们拿了你的钱也不会念你的好,感激你,反而在心里骂你,巴不得你不认可原来的协议,他们好再回来,继续占有这些摊位,把现在这些摊位上的租赁者赶走。然后,他们也不见得就会自己经营,而是再次以更高的价格租赁出去。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前期的努力就彻底白废了,会出大乱子,这个海鲜市场,就彻底完了!”
胡丽丽的这一番话,把高崎就给说愣了。
现在的工人们,被当官的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早就给骗的谁都不敢相信了。
如果他真去多补偿他们,绝对会是胡丽丽说的这个结果。
他挠挠头,冲着胡丽丽傻傻地笑了。
“我那个主意,是不是很蠢啊?”他问。
胡丽丽没有回答他。
不回答他,就等于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