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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宋玉芳认为可惜可叹的时候,吴真却又跑回来了。她张着嘴已然是要说话的样子,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声动静都不敢出,眼睛里却急得满是血丝。
宋玉芳也呆住了,片刻工夫就在脑子里想了许多话,最后只是走上前,搂着她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起誓:“是我唐突了,不过你也该当件正经事好好回去想想,等打定了主意可以来联系我。既然是我出的点子,我总向你保证一定替你办到,绝不会撺掇了你,又冷眼旁观不施援手。”
吴真缓了缓神,扭头擦了一把泪。她想要问的话,八九不离十也就是这几句。因此,听完就又忙着走了。
宋玉芳大着胆子,一路跟着,悄声对她解释道:“因为我们不熟的关系,我的语气难免生硬。我不懂得要怎样说话,才能既不伤你的心又能劝导你走上正确的路。我只知道,人都只有一条命,没了就没了。”
银行门口有一辆马车正等着,吴真头也不回地坐了上去。
宋玉芳望着路上扬起的尘土,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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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傅咏兮带着宋玉芳,如约来到熊府拜访。
陈四菊替二人上了茶,显得很高兴:“太太说,等慈幼院建好了,就找我姐姐,看她能不能担个账房。”
“真是好啊!”宋玉芳又因此问起陈大菊的近况。
傅咏兮等了一会儿,不由低头看看手表,然后问陈四菊道:“夫人让我们两个,务必一起来见她,好像是有大事情要商量,你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陈四菊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接着笑起来答道:“好像跟银行有关。”
傅咏兮闻言,嘴里的一口茶就呛了出来。
宋玉芳也笑个不住:“这可真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了。”
陈四菊自也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咯咯笑了两声。
“太太,脚下当心。”门外的一句话,打断了三个人的俏皮话。
宋傅二人站起身,微弯了一下腰,对穿着便装进来的熊太太喊了一声:“夫人。”
熊太太微笑颔首,请二人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我保管呀,我这件关于银行的事情,是你们最乐意听到的。”说毕,手微微抬起,便有一位女书记员递了两份文件到宋傅二人手里。
傅咏兮虽不说是全然不重视,但也未料到是何等样的大事,神色淡然地翻开,照着抬头读起来:“中国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今天的约会分量有多重,不由肃然起立,颤着声激动地把标题念完,“可行性报告!”
“夫人……”早已红了眼眶了宋玉芳冲上前紧紧拉着熊太太的手,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熊太太眯着笑眼,一边执起一人的手,淡淡的微笑之下,藏着化不开的忧虑:“我想促成这件事,但困难是很大的。最大的问题是缺启动资金,当然关于这个,我还不想动用二位‘专家’来操心。倒是人手紧张的问题……我真诚地恳求你们,能在专业上帮助我们。不管此事前途如何,我盼望着能用实际行动呼吁中国之妇女树立储蓄观念,为中国妇女之生计谋求一条可靠的出路,促成女子的经济独立,让中国的妇女从此挺着腰杆子说话。我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姊妹,想要做的这一份事业,可谓是前无古人,也希望后无来者。因为我想,我们呼吁女子要拥有独立的经济和思想,最终要实现的是社会上能消除性别歧视,这才是我们期望看到的真正意义上的平等。”
傅咏兮深以为然地重重点头,吸了吸鼻子,笑中泛泪道:“夫人,我愿意不计酬劳,加入这项事业,奉上毕生所学,倾尽余生、无怨无悔。”
宋玉芳仍是觉得说不出话,甚至喘不上气。空着的一只手,反复揉着心口处。好半晌才张开嘴,一个字未说,眼泪就先淌个不住:“纵有金山银山,都不如让这样一间银行在社会上立足,让我觉得欣慰呀。”
说罢,三人将六只手紧紧攥在一处,彼此凝视了许久。虽默然无言,却远胜千言万语。
是日正午,总处署理副总裁办公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理着寸头,穿着西装的张庆元猜想里头大概没人。正准备回自己办公室时,隔着门传来一声咳嗽。这一下又绊住了他的步子,重新站到门边,扣了三下门。
开门的自然是何舜清,他一见来人,忙不迭地连声请进来。
只见会客的沙发上,摆着绸缎绢纱一类的午间,还有几根长长的铁丝。茶几上则是几把大小不一的剪子、镊子,还有几列排开的花瓣模具,另有五六个玻璃瓶,装着墨水一般的液体。再看何舜清,一双手花花绿绿的,左手上还握着一把木锤,正不知道该往哪里藏呢。
“干嘛呢这是?”张庆元觉得格外有趣,仿佛是游艺园搬进了办公室,就拿起桌上的小物件逐一摆弄了两下子。
何舜清尴尬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忽然又想到手上的颜料,只敢拿指甲搔了两下额头。
这时,听到外头有动静的孙阜堂,开了门,一路晃着手指,眼中微露不满,出来向张庆元抱怨了两句:“我说庆元呐,你看看我这儿成了什么样子。午休时间我是不敢说他什么,免得人家说我这个雇主不近人情。不过你也看见了,办公室搞成这个样子,我都不好意思叫人上门来谈事情。”
张庆元把手臂抱在身前,看看何舜清的脸色,又去望望他摆的这个摊子,似乎有些明白了。拍着他的肩膀,小声戏谑道:“换个场地嘛,隔壁小会议室不是空着。”
“我怕有紧急事情,还是在这里……”何舜清很觉过意不去,偷瞥了孙阜堂一眼,就没敢继续狡辩下去。
张庆元笑着拍了拍何舜清的肩膀,探过头去低声道:“谈恋爱就是这样的,不管你怎么收敛,看在别人眼里都是百般不舒服的。”接着,转脸笑望着孙阜堂,“可是,甘蔗没有两头甜呐,你既要追求两个人的甜蜜,就必须得承担旁观者的挑剔。”
孙阜堂觉得平白掉下一口黑锅来,便就不服气地反驳起来:“听这意思,我这样的老家伙,因为没有了谈爱的资格,所以故意在给年轻人寻麻烦咯?”
张庆元笑了一下,率先找了沙发上一块空地方坐了,慨然道:“好啦二位!哎呀,有一堆的事呢,自己人就别拌嘴啦!皖系最近动作频繁,段祺瑞又风头正劲。安福胡同那个俱乐部,虽意在国会,可人嘛……”他随即架起脚来,嘴里轻蔑地一哼,“上海人管他们这样的,叫做白相人。成事是绝对不可能的,搅混水倒是很有一套。可我现在很担心,我们会被搅进去。”
何舜清接言:“可按以往的经验来说,一个派系从另一个派系手中夺走国会席位的大多数,新上位的人都会急于掌控一家银行,用于筹措经费。而我们齐心协力想要促成的,是与zheng府的财政窟窿做一个切割。”
孙阜堂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根香烟出来,夹在手指之间,口里问道:“你是否也在不安,怕刚刚通过的银行则例……”这时,他的一只手正往桌上摸那盒取灯,冷不丁碰倒了一个小玻璃瓶,难免又皱拢了眉头。
何舜清猫着腰,默然地加快动作,把东西一一收起来。又去水龙头下,拿香胰子搓了好几遍手。
耳边送来的,是张庆元的一声长叹:“所谓无风不起浪,安福系越来越主动地与银行界联系,恐怕是在试探,礼的不成自然是……”
等拾掇妥当了,何舜清又加入到了谈话之中:“庆元兄,我认为坐看局势变幻实在太被动了。南北议员所谓的谈判迟迟没有进展,其症结已经很清晰了,谁都想当总统,谁都不肯让权,那么割据的现状似乎总难改变。不如我们主动些,想办法让南北资产合流,促成商股比例压倒官股,从而占据上风,借此来摆脱zheng府对中行种种不正当的控制。比起那些一天一个主意的政客,经济圈虽未必人人都高风亮节,可除了买卖军火的,谁不盼着太平呢?所谓求人不如求己呀。”
“这个提议倒也有几分理。”张庆元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打着,良久地不开腔,沉思了好一阵才接着表态道,“不过,就我看去,当务之急还是整理公债,尤其是内债。首先,我们应当要求zheng府,对于整理债务所依托的财源,还有整个计划,必须有明确的说法,不能含糊其辞,更不能无限期地拖延。在我们一方面呢,各大银行可以自行推举出代表,负责替持券人实行管理和监督的权利。然后,由银行公会主持会议,组成一个专门的债券团,负责还本讨息的具体事务。”
何舜清拿着纸笔,把要点都记下来,然后顿了一顿,看孙阜堂是否有话补充。
一根烟抽毕,孙阜堂才打破了沉默:“务必使这个债券团自上而下都与政治保持适当的距离。那些面目众多的聪明人,用着也不放心呀。”
张庆元立时一拍退,用力地晃着手指,赞同道:“极是极是,这一点上若是不注意,再好的设想也是白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