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芳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穿着蓝布小袄,腰下系着黑裙子的女生,怯怯地进来,向她们打了个招呼:“二位也是训练班的吧?你们好,我叫冷秋月,保定来的,这个月刚从崇慈女中毕业。”
“你好,我叫傅咏兮,她叫宋玉芳,跟你同届。”说时,傅咏兮便一把圈着宋玉芳的胳膊上前了一步,将冷秋月给围住了,弄得内向的她满脸通红。
宋玉芳看她穿得和自己一样的素淡,又没有家人帮她提着行李,心里倒像松了一口气似的。起先还在担心,会不会每个学校都是凭家庭情况争取名额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最后考上的,就都是傅咏兮这样成绩不赖、家世不俗的。若是整天跟这些人相处,宋玉芳怕是得一直郁郁地抬不起头来。幸而这位新室友,看起来应当很能与之合拍。
“你一个人来的吗?这样重的包袱,亏你这小身板能扛得动。”傅咏兮热情地接过了冷秋月的行李,替她选了靠窗的床铺放下,正好和宋玉芳的床对着。
三个女孩子坐下来,才聊了不几句,这个房间的最后一位成员也到了。
来者穿着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袖子短短的,脖子上边挖着一个方式套领,肌肤丰盈雪白。她年纪看去好像稍大一些,鸭蛋脸,双颊透着一股自然的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容淡淡的,很沉稳。她见先来的三个人似乎已经熟稔了起来,便就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大家好,我叫沈兰,是女师大的应届生,好像是这次校招生里年龄最大的。”
傅咏兮听了,眼中立刻有了艳羡,迎上去道:“哇,密斯沈太谦虚了,不光年龄长些,还是校招生里学历最好的吧。”
冷秋月也跟着站起来,绕着沈兰走了两圈,像是在欣赏什么稀罕的宝物一般:“沈兰姐姐的名字好像就在第一个呢,我听老师说,这次放榜就是按成绩来的。”
宋玉芳最后一个起身,牵了牵衣襟,只是勉强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如果真是按成绩放的榜,她可是排在最后一个的。着急自己都急不过来了,哪儿还有心思去羡慕别人呢?
沈兰倒是没有任何的自傲,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比你们多学了四年的功课,即便是考得比你们好,似乎也有‘抢跑’的意味在里头。”说罢,走到了最后一张空床上,将行李箱放了。
四个人少不得又彼此认识了一回。
冷秋月望了一眼宋玉芳装笔墨的书包,上头还绣着校徽,便就笑道:“贝满女中果然名不虚传,一下子就录取了两位。对了,沈姐姐高中在哪儿读的?”
“春明女中。”沈兰笑向她们三人道,“彼此恭维的虚礼还是罢了。我以为,中行招工根本上也不会去一般的学校。大家就读的学校,名头都不小。”
三人皆道很对,接着走廊里有人吹起了哨,让大家去一楼礼堂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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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闭训练班,就办在中行自建的公寓里。
当初盖房子时,就把两层需要都考虑到了。前头的大楼是宿舍,专门提供给外地来京的员工。楼下有小花园,和一个大操场。在这片地的最后边,有一幢稍矮的楼,作为每年培训新人的教室和宿舍。
人都到齐之后,佟寅生作为这届新人的总负责,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再发表了一番讲话:“首先,鄙人代表中国银行北京分行的全体同人,向在座的新同事,表示欢迎!其次,要简单介绍一下训练班的主要内容。这个训练班最为重要的目的,是搭建一座从课本知识跃到实际操作的桥梁……”
宋玉芳皱着眉头,一直地盯着讲台上这个微胖的中年人望着。她根本就忘不掉这张脸,分明就是考试那天扛着她上二楼的人。
真是糟糕,虽然知道那人一定是银行的职员,却没想到还是负责这一批新生的领导。但愿他贵人多忘事,已经忘掉那天的事了吧。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佟寅生的长篇大论已接近了尾声:“在座的各位青年朋友,都是初入社会。首先要学会端端正正地做人,然后才能全心全意服务客户、服务社会、报效国家。总而言之,我希望你们不仅仅把这个岗位当成是谋生的职业,而是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然后,不知为何,礼堂里忽然起了一阵的骚动,大家都愁眉不展地交头接耳起来。
宋玉芳的心思全然飘在不相干的地方,只好趁乱去问傅咏兮怎么了。
傅咏兮苦着脸回道:“人事部给咱们出了命题作文,让明天一早就交呢。写文章呢我是不怕的,可我怕命题,选个我不喜欢的题,一晚上也憋不出一个字儿来。”
看来,整个礼堂的人都是为这个犯愁。
宋玉芳不由地生出一股自信来,幸而自己生在一个传统家庭,极其重视国文,所以这个任务似乎难不倒她。
接下来,又有银行的经理和副经理上台讲话。
最后,大家排着队上台去领训练班的课本。为表示重视,每一份都是由经理亲手交过去的。
其他人上台都兴奋得了不得,从经理手中接过书本时,恨不得把手一直地握下去。只有宋玉芳灰溜溜地上去,低着头想尽办法避免与佟寅生对视。
不过,她似乎有些太高看佟寅生对于这次典礼的重视程度。实际上,带新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佟寅生打心眼里不乐意做。要不是还要陪着上司们做足了全套,他恐怕讲完话就想着要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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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食堂吃过晚饭,那道命题作文就来了——《我之人生观》。
傅咏兮坐在灯下,悄声叫着宋玉芳的名字:“小玉,这个题目我好像会做。可是你说,我要往女子解放的层面上写,好是不好?”
宋玉芳稍一抬眸,才一触到傅咏兮那闪烁着不安定光芒的眼睛,便什么都明白了,抿嘴一笑道:“可是可以,不过你可不许拿现成的例子说事儿。什么此次招考,男女之比例全然不公的话,你还是藏起来吧。咱们女子闹解放,也不在这一件事儿上头。倒是你写了进去,万一人事部不爱看,影响你的考评呢?这是内部作文,不是报纸文章,你的热情该用对地方才是。”
这样面面俱到、无可反驳的话,让傅咏兮绕在嘴边的话尽数都散了。她只好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摇着头笑了起来:“你真是神了,我什么都还没说呢,倒让你把话都说尽了。”
另一边,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兰忽然地转过身来,以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傅咏兮,道:“密斯傅看起来是个热情饱满的革命女性啊!不如这样吧,这周末要是你得空儿,我带你去我们学校转转。你应该听说过的,女师大的进步组织,做事有多么轰轰烈烈,又有多么欢迎社会各界的通达人士加入斗争的行列。”
傅咏兮眸中一亮,差点就把写文章的事情给忘了,抚掌道:“真的啊,我一直都想听师大的前辈们传授经验,就可惜了没机会。”说罢,搬着椅子往沈兰位子边靠了靠,继续议论起女子解放的话题来。
宋玉芳笑着听她们谈了几句,余光却见冷秋月一直如若无人地伏着案,因就想到自己的程度不如别人优秀,赶紧收回了心思做文章。
这时候,沈兰又问道:“密斯宋也一起吗?”
宋玉芳望见傅咏兮兴奋得一直在点头,示意她也一起去。可是,她想到那个在角落里安静地努力着的冷秋月被忽略了,就摇了摇头,拿手向着对面一指,道:“密斯冷不是保定人嘛,过礼拜也不方便回去吧。不如我就留下来,省得她一个女孩子在宿舍里过夜,怪害怕的。”
刚好冷秋月已经写得差不多了,隐约听见大家在议论自己,便一脸茫然拿眼神询问着有什么事吗。
傅咏兮就把话从头再说了一遍,最后取了个折中的办法:“那我们就一起吧,白天去师大参加社团活动,晚上就都回宿舍住好了。本来我是打算放假的时候回家舒坦两天,但是既然这里水电都有,似乎一直住着也挺好。”
冷秋月先是向着宋玉芳感激地一笑,然后欣然答应了。
沈兰便道:“密斯冷都写好了吧,咱们也抓紧吧。”
冷秋月答道:“我这是草稿,还得改改再誊呢。对了,你们也赶紧吧,第一天来都挺累的,早些做完早些睡觉不好吗?”
大家都道有理,收了心赶紧做正事。
当宋玉芳完成了文章,起身活动筋骨时,发现下笔最晚的沈兰早就拿着一本商务英语在默读了。用心最专的冷秋月自然也完成了,正在看公文尺牍。
这些,都是今天新发下来的教材。
要不怎么说人都得往高处走呢,每上一个新台阶,身边人的素养也会逐渐地提高。过去在学校里,宋玉芳虽然不是顶有悟性又顶努力的那一个,但也不会落到中下游去。可是到了这里,不得不说,不下一点苦工夫,恐怕永远只能是四人当中最差的一个。想着这些,她就赶紧收了口里的哈欠,揉了揉太阳穴,拿出自己最欠缺的珠算来预习。
到了晚上十点,熄灯哨吹罢,大家各自安寝。
宋玉芳将枕头挪到床尾,刚好和傅咏兮挨着头,悄悄地把自己意识到的不足同她说了说:“你看人家沈兰姐,文凭高出我们一大截,还是这样用心。咱们可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再晕乎乎地沉浸在录取的喜悦中了。”
傅咏兮趴在被窝里听着,睡意全无:“说的是啊,还有其他寝室的人呢。要是咱们四个能盖过那群男生,让我给你们垫底我也乐意,可要是比不上他们……”
然后,就听沈兰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夜深了,大家都累了。宋玉芳和傅咏兮也就乖觉地打住了卧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