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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宋玉芳,打从知道唐茂年的话不足为信之后,整个人就像卸了千斤重担一样,走到哪儿都是蹦着步子的。这种喜悦似乎是超越了事情本身的,她就不由地去想,难道何舜清所说的那些话,不止这一件是可喜的?难道是为了礼拜六吃大菜、看电影才乐成这样的?
这也平常吧,只要是有人请客,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很高兴的吧。
她还没把事情想透,傅咏兮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身旁,笑着问道:“咱们晚半天上哪儿?”
宋玉芳赶紧撑开了眼皮,摇摇头晃走了眼中的那层迷离,转过脸答道:“约了一位女士在前门的茶馆见面。”想了想,傅咏兮还没跟着她正式在茶馆里谈过事呢,便又解释了一句,“我已经跟掌柜的打过招呼要了包厢的,无碍的。设若这样还不行,那就我一个人……”
傅咏兮板起面孔,把脚一跺,叉着腰道:“你就是不约包厢也无碍呀,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会争论什么风化问题吗?”
宋玉芳早猜到她会那样说,只是今天心情大好,故意逗她玩的。便就牵起她的手,笑说道:“总归是向你说明了好,万一你要计较呢,到时候骑虎难下的,你不得怪我了嘛。”
傅咏兮也笑着故作生气地冷哼一记,然后又问道:“对方是什么人呐?”
“是个年轻姑娘。”宋玉芳说着,便细细地回忆了起来,“她家的老妈子替她打的电话,但老妈子满口都是苏白,没法全懂。我就问了好几次什么意思,最后就由她本人接起电话了。是南方口音,说话文绉绉的,难说是哪个府上的小姐呢,这倒是头一遭了。你想啊,从前主动约我到外头谈的,不是太太就是坤伶,正儿八经跟咱们同龄的小姐还不曾有过呢。”
言罢,两人一对时间,这就该动身了。
坐上了人力车,傅咏兮就想象起来了:“我想呀,大概是苦命的小姐呢。”
宋玉芳问:“怎么说?”
傅咏兮蹙着眉,以为这样的说法其实找不到什么根据,便就一笑:“嗨,我是瞎猜的。《妇女杂志》新连载的,就是这么个故事。只有小妈没有亲妈的主人公,为了自己的将来打算,偷偷找了一名经理人,想要用自己的积蓄做点小经济。谁知道,这一联络就牵出了一段姻缘。”
宋玉芳听罢,摇了摇头打趣道:“那下面的回目就不用看了,左不过需要历经种种磨难,最终修成正果。”
“谁说不是呢。”傅咏兮说时,抬眸一瞅,就瞧见了大栅栏,“哎呦,聊会儿天时间就过得快。我还没觉出冷呢,这就到了。”
两个人进了包厢,里头还没人呢。
倒是楼下,玉仙儿穿着一件貂毛领子的大斗篷,拉了小桂香的手,不住地交代她:“侬记牢,阿拉是人家人。吾是小姐,侬是丫头。人家有啥言语要问嚒,丫头要相帮小姐讲,这样就勿会穿帮了。”
“吾晓得。”小桂香今天穿的是半旧的灰布夹袄,打了一条大辫子,脸上不施脂粉,果然有点丫鬟的样子。
玉仙儿走了两步又停住,颇不放心地拿眼直打量着小桂香,口中念念有词道:“姆妈平常也太凶了,日日夜夜讲侬这勿好那也勿好。弄得来吾听侬答应一声好,心口就发急。勿要嘴巴讲懂,心里一点啊勿清爽。”
小桂香红着脸,鼓足了勇气说道:“吾老早就是道台府里做丫头的,老爷走掉以后,为的节省开支,所以太太拿吾卖给姆妈。别样事体做勿好,但是当丫头嚒,吾总归来噻。”
玉仙这才有些放心,抚着额前刚烫的刘海,点头道:“这就好。”
包厢门一开,玉仙儿对着屋里的两个姑娘一弯腰,当作是打招呼了。
小桂香确如一个贴身丫鬟那样,只管上前帮着解开斗篷的扣子。
只见玉仙儿里头穿的是蓝印度绸的裙子,上半身配一件绿哔叽夹袄,较之平日已经是最朴素的打扮了。
宋玉芳见这打扮,心里倒很高兴的。以为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知道她这份事业的人群已经越来越多了。
玉仙儿难得出来做一回良家小姐,不用再舌干口燥地讨好人,觉得煞是轻松。因就愈发端着架子,不说话了。
一时间,包厢内静默得可怕。
傅咏兮为了气氛不那么尴尬,就把五年和十年的存息分别说了说。
小桂香照着事先背好词,告诉她们,预备两百大洋存五年。
宋玉芳点了一下头,从公文包里取出准备好的单子,递给玉仙儿,道:“这儿要填一下名字,是我代笔呢还是您想自个儿写呢?”
这一问,倒叫玉仙儿脸上得意起来。
风月场上靠才女头衔大红的人里头,其实多半是先请记者捉刀,再请热客捧场作传。但玉仙儿跟这些人不同,她是自己真有悟性,跟着胡同里落难的老先生学了一点韵。填个姓名对她来说,简直是动动手指的小事情。便就笑笑地将笔接过来,格外认真地填着。
小桂香看自家姐姐高兴,也想奉承奉承,便得意洋洋地在旁解释:“阿拉小姐是读书人。”
说的虽是苏白,这句倒不难懂。
只是宋傅二人对视一眼,皆以为这话说得没来由,多余到反而使人生疑了。
骤然变了脸色的玉仙儿,心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因就白了一眼,教训道:“桂香啊,要入乡随俗晓得伐?人家宋小姐显然不懂苏州话,你偏说苏州话,这很不尊重的。”
宋玉芳看那个小丫鬟眼眶一下就红了,不免叫人心生怜悯,赶紧摇手道:“不要紧,在我们银行什么样儿人都能碰上,听得多了也就懂些,只是不精通。”
傅咏兮则是接过玉仙儿填好的单子扫了一眼,又问道:“李小姐,您看明儿是咱们上门取呢,还是仍旧约在这儿呢?要是上门取呀,您得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一声儿。”
——“胭脂胡同……”
——“约在此地。”
主仆二人同时开口,倒让宋玉芳愣住了。
小桂香是为着前头一句话说得玉仙儿不高兴了,所以想要往回找补一点。也为了演得像主仆,牢记了自己应该时时刻刻代小姐答话。可她忘记了最要紧的一点,吃堂子饭的绝不可将住处告诉任何人。
幸而,门牌号没说,对面又是两个姑娘,还不算完全破了规矩。
“胭脂胡同?”宋玉芳忽然停了动作,她总觉得这条路很熟悉,而那种熟悉并不是因为离家近。可任凭她怎么想,就是想不到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
玉仙儿见人家这样,就狠狠地剜了小桂香一眼。然后泫然欲泣地低下头,绞着帕子道:“宋小姐,取笑了。家道中落,只能住那种地方。”
傅咏兮恐怕这无意的谈天,勾动起客户的什么伤心事来,赶紧帮着解释道:“什么要紧,设若是为这个事儿,您才不敢约在家里见面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呢。我们密斯宋也住前门,乱或者有些乱,但有道是清者自清。就我看来,你们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呢。”
小桂香已经回味过来,自己是错上加错,把事情搅得十二分糟糕,哪里还敢抬头。
最后,还是玉仙儿尴尬地笑了笑,寻了借口赶紧离开。
等回到了家里,玉仙儿就拍着桌子责备:“平常教侬讲声言话,半日天打勿出一个闷屁。今朝倒好,冲口就讲。吃堂子饭勿兴讲地方,随便啥人问,都勿好讲。”
小桂香紧紧揪着自己的辫梢,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吾就想……就想这问题吾晓得,吾就……”
玉仙儿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甚至有些懒得骂下去:“真光推板来兮,跟牢姆妈好好学,侬阿晓得?”
“晓得。”小桂香说罢,低了头只管淌泪。
玉仙儿则有些恨铁不成干:“晓得晓得,难怪姆妈勿欢喜。”说罢,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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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回到银行整理存单的宋玉芳也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傅咏兮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宋玉芳摇摇头,并没有说实话。
但傅咏兮却猜出些苗头来:“你不会是存了什么封建思想吧?我就不信,胭脂胡同里难道都是堂子?”
这种话题,未婚的女子怎么好去深谈。
因此,宋玉芳并不反驳,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提:“倒不是,只是……只是李小姐多可怜呀,住在那头,比我听的话恐怕还多些。”
两个人遂又不说了,只管去整理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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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是礼拜六了,宋玉芳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真到了那天却忽然兴致缺缺的。
她低着头咬了一小口菜,在心里把一篇旧账翻出来想着,刚认识何舜清时听他跟一位相好打过电话,那人是住哪里的呢,大约总是离宋宅很近的地方吧。
何舜清见她搁下了筷子,而桌子上的菜还几乎未动过,便关切道:“看起来胃口不好啊,工作上很难吗?”
“不是的,只是……”宋玉芳对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果然女子都很爱瞎想的吧。不过是刚接待了一位住胭脂胡同的主顾,怎么就要去跟何舜清牵连上关系呢?
何舜清却是勉强扯动着嘴角,喟叹道:“马上就要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