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是一家在外滩除了各大公馆以外为数不多的高级酒馆,和那些满是尘土和怪味的地方不同,这里装潢富丽,鲜有衣着寒酸的流民出入,更别提随意泼洒的酒污和醉汉斗殴时留下的血迹了。
今天,外滩的暴徒圈子里众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到了一起,为第五港口的新主人举杯欢庆。酒客们个个满脸通红,高嚷着恭维的好话和效忠的誓词,呼声响彻夜空,势头隐隐盖过了最繁华热闹的蓝海公馆。
焦点人物是个大胡子男人,像一尊庞然巨兽般坐在上位。他饱经战阵的身躯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息,眉眼间的皱痕就像斧凿一般清晰──他常年保持着这种威严的表情,以致于已经成为了习惯。
他只是抬了抬手,闹腾的众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这个从今晚开始就拥有两个港口地盘的男人无疑是外滩现在最具发言权的人之一,有足够的资格得到他们的崇敬。
“我早就说过,洪斌迟早要为他的贪婪付出代价。”大胡子开口说,“港口的生意永远都不会只是一个人的,要想一家独大就是痴人说梦,他想学乔虎,我不反对,但把我的仁慈当做是理所当然,不可原谅!”
他把阔口酒杯重重一顿,环顾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叹息道:“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但他偏要如此,我别无选择,与其被乔虎那个王八蛋坐享其成,不如我来当一当这个恶人!”
“不过,哪怕以后是由我接管,在座的各位,仍然和从前一样享受该有的待遇”
他双手一摊,站起身来,阿谀奉承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
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夹杂在了其中,像是什么碎裂的脆响。
大胡子对此感官十分敏锐,这里是他最得意的产业,绝不允许一些低级的错误发生。他鹰隼一样的目光四处搜寻,很快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但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朝那个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身影招了招手。
只是心情不好想拿一瓶酒麻痹一下的周逸,却被某个无意间听到的讯息惊心裂胆,连酒瓶都没能好好握住,滑出手掌碎了一地。
他举步艰难地朝自己最敬畏的男人走去,坐下的酒客们投着奇异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有很多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生面孔。
周逸很清楚那些都是什么人,但他无暇顾及,他只是迎着大胡子询问的目光,内心强烈地挣扎着。
“不成器的犬子,年纪还小,被我扔到蓝海公馆去了。”等他走到身边,大胡子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向众人介绍道。自己的基业最终肯定是要由唯一的儿子接手,虽然为时尚早,但让他们提前认识一下也不是没好处,顺便可以提点一下心有图谋的家伙,就算敢和他周斩屠掰手腕,也还要掂量一下蓝海公馆的分量。
坐下众人很快就琢磨出了他话里的意味,蓝海公馆的自费生可不光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虚伪却受用的声音又交织成了一片。
周斩屠拍了拍周逸的肩膀,示意他该有所表态了。各个小地盘的头目重新安静了下来,等待着这个未来巨擘的发言。
但周逸只是浑身发抖,紧咬牙关。他也不抬头,像是花光了所有地力气一般嘶哑道:“洪叔叔怎么可能会那样,怎么可能……”
声音不大,但正在静候他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气氛徒然冷了几分,在场的人都是为了几个子儿就可以抛妻弃子的人,但对于一起刀口舔血的兄弟,哪怕是要掉脑袋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周逸的挣扎神态和亲昵称谓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新主人,贪心鬼洪斌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他所说的普通合作伙伴那么简单。
“不是黄叔叔!你随你母亲的这个口音得好好改过一下。”周斩屠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说,他朝众人歉然一笑,举起手里的酒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看来还是太早了点!大伙就别管他了,来,可别让杯子空着,今晚酒水免单!”
没有人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弄出点什么不大不小的岔子,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周斩屠凑到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儿子耳边,语调没有一丝温度,“我们父子似乎很久没有交谈了,你先回去,晚点我再来找你。”
周逸浑浑噩噩地出了酒馆,他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他的父亲,可从来都不是因为仁慈而闻名的。
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一双眼睛明晃晃地闪烁着。
周逸大吼一声,胸腔里似乎又有什么被点着了一般,疯狂地奔跑起来。
很快,他就跑到了第五港口。
混战过后的港口十分萧条,阴影深处时不时就会传出将死之人的哀嚎,血腥味和烧焦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广场,灰烬随风高高扬起,飘散在各个角落。
残忍的欲望在黑暗里潜伏了多年,终于找到了登场的机会。
周逸根本无法相信那个曾经冲进火堆里把自己救出来的汉子会是个背叛者,反倒是他的父亲,一个为了权势,金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狡诈暴徒,无时无刻不在教导他,在利益的刺激下,什么情感和誓言都狗屁不如,真正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可他快要连自己都不信了。
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着,父亲手下的亲信正在收拾着残局,而那个人的房屋已经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微弱的火光正在燃烧着,浓烟久久不散。
周逸摇晃着走了过去,一个又瘦又高的人发现了他,疑惑地朝他打了一下招呼。
这个人是父亲旗下最阴险的智将,叫刘风云,周逸在公馆遇到麻烦时,很多点子都是他教的。
“小少爷,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干什么?”刘风云说。
周逸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的嗓子已经干涸了。
刘风云一下子就看穿了周逸的心意,他的脑子比符能舰艇的动力螺旋桨还转得快。
“他还没死!”刘风云目光微闪。
周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激动地拽住刘风云的衣袖,声音难听得就像是撕裂了布帛。
“在哪儿……带我去!”
刘风云最后将他带到了离港口不远的一处地窖,臭气熏天,墙上地上全是污流滋生的黑色苔藓。
洪斌被双手并拢在头顶地铐着,垂头半跪在上——他的腿并未真正起到支撑作用。
周逸红着眼冲上前去,却被刘风云制止住。
“放开我,混蛋,谁允许你们这样对他!你/妈/的!”周逸一边疯狂地挣扎,一边大骂。
刘风云手上毫无松动,冷漠道:“是你的父亲!”
周逸身子一颤,颓唐地坐在了地上。
他把脸埋在双手之间,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有些时候,哪怕是你最亲信的人,也会冷不防在背后捅你一刀子,这个道理,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都对你说过很多次了!”
“可是洪叔……”周逸死咬着嘴唇,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但他毫无痛觉,因为心里的痛苦百倍强烈于彼。
一阵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洪斌艰难地支起了身子,空洞的目光循着某处搜寻着。
“逸儿……”他满是脓血的喉咙里湿淋淋地掉落出来两个字。
周逸猛然转头,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脸部浮肿,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父亲!”周逸歇斯底里地质问道。
“我……没有……”
“到现在你还说真话吗!”刘风云厉声呵斥,“你和乔虎私下谈判的那天,最少有十个弟兄可以站出来指证,五港的地盘是屠爷辛辛苦苦打下来交到你手里的,你居然想就这么拱手让人!难道不是想让乔虎扶持你吞并屠爷的基业!”
“如果……我不这么……做……乔虎……就会……”哪怕说话极为困难,洪斌仍旧努力地解释着,但他没来得及说完,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呵,还以为在小少爷你面前他会真心悔过,没想到最后还是在为自己开脱。”刘风云冷笑一声,“小少爷,所谓忠诚,不过是因为背叛的筹码不够,不要因为他曾经对你有恩,就对他有着什么好的期待,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周逸神经质底笑了笑,回头问他:“那你呢?你会一直效忠于我父亲吗?”
刘风云脸色一沉,强忍怒意道:“很晚了,你再不回去的话,屠爷应该会很不高兴的。”
周逸大笑着起身,脚步深浅不一地往来路走,身影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
等到他回到住所时,周斩屠已经在待客大厅等候多时,不由分说便一个耳光将他掀翻在地。
“哪怕是我最亲近的人!你!我的儿子!也会有想要置我于不利的想法和行动,那么,你的洪叔叔,凭什么不可能背叛我!”
周逸捂着脸缓缓起身,没有说话。
“我最后再说一次,记住,这个世上,只有你自己,才不会背叛。”
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了周逸一个人,他一步步走到平时只有父亲能够坐的那个位置坐下,双手十指交叉凝望着透着微光的弧形镂花大窗,脑子里一遍遍地闪过那双眼睛。
“假的,都是假的……”
他低声仿佛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