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盼嘤咛了一声醒来的时候,李俶已经盥洗更衣,准备妥当,只坐在桌边,调羹搅动着一碗黍粥。李俶将看着没了热气的碗放下,望了一眼坐在卧席上不知所措的顾盼盼,转对鸢儿说:“快与王妃梳洗,粥刚好凉。”看着李俶心领神会地打帘出了青庐,顾盼盼才吐出憋着的气,冲鸢儿笑得灿烂。
“好饿,快把粥给我端过来。”顾盼盼说。
一碗黍粥填了饥饿,顾盼盼餍足地眯起了眼睛。启镜呈妆,螺黛扫过淡眉,顾盼盼沉吟了片刻,将腹中想要说的话化作一声轻叹。嫣红的襦裙一如那日初见的颜色,站在青庐外的李俶见到了梳妆完毕的顾盼盼,神似崔清泱却尚有几分稚气的眉眼,心中悸动,他上前牵住顾盼盼的手,说:“随我去向太子妃请安。”
顾盼盼一愣,觉得自己的手腕明显一僵硬,却由着他牵着。
“王爷王爷,太子妃不是我婆婆吗?”顾盼盼小心翼翼地跟着李俶的步子。
李俶侧头看了顾盼盼一眼,忍不住笑了,停下了脚步,他说:“是啊,怎么了?还有,叫我俶郎。”
“那就是你娘。”顾盼盼的手指不安分地捏了捏袖子。
李俶看出了顾盼盼话里的意思,他瞥了瞥左右,俱是自己的心腹随从,才靠近,几乎要贴上顾盼盼的鼻尖,唬得顾盼盼面红耳赤。
“太子妃不是我的生母,但是母妃抚养了我同胞的妹妹,与我们兄妹有恩,同我娘一样。”李俶说。
顾盼盼轻轻嗯了一声,冲李俶勾出一个笑容。
李俶亲自搀扶着顾盼盼上了马车,又压低了声音,说:“不必担心旁的,东宫的一切,阿耶和母妃都帮咱们打点妥当了。”看着顾盼盼迟疑的眼神,李俶又说:“别怕,我在。”
太子府邸井然有序,昭示着女主人的能干。
纵然是顾盼盼胆大心细,还是跟在李俶身边,看着内院仆从有序的严肃模样,竟也害怕起行差踏错起来。李俶偶尔一转头,看着她拘束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
韦妃最是个温柔敦厚的人,顾盼盼拜在她面前,她一眼就认出了是那日护了李适的小娘子,忙叫身边的李温媣亲自搀扶顾盼盼起来。李温媣是李俶的胞妹,因吴娘子早逝,她自幼养在韦妃膝下。这位天家女儿举手抬足尽是从容大气,并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作。
韦妃招呼顾盼盼坐在自己身边,自带熟稔,一时看看李温媣,又看看李俶,感叹了一番虽说有崔清泱这桩节外生枝,然而圣上册封郡王妃的旨意到底是轰动了整个长安城,举世都知道了东宫与关中大族联姻。一时思想起这对兄妹幼年丧母,不免红了眼眶。
“吴姐姐若有知,该是欣慰的。”韦妃说。
顾盼盼是从韦妃口中得知了那位吴娘子的故事。从韦妃的语气和神情中,顾盼盼依稀能探知吴氏曾经应当是走进李亨心里的女子。
濮阳所在,古作帝丘,风俗向来是重礼仪教化。吴氏自幼生长此处,诗书女红无一遗漏。开元中,吴氏坐其父事充入掖庭。旦夕灾祸降临,家人四散,飞鸟各投林,背井离乡只身北上,入了那高深莫测之地。当时的太子李亨只是忠王,那日圣上幸忠王邸,见忠王府中侍妾甚少,赐了宫女给忠王,吴氏正巧在名册之内。
“第二年,吴氏就在东都的上阳宫为殿下生了阿俶。阿俶是殿下的长子,圣上分外喜欢这个孙儿。”韦妃说着,抬手虚指了一下李俶,尽是慈母的颜色。
李俶的乳名叫大收,正是开元全盛日里,圣人天子的自豪与期许,期盼着社稷风调雨顺,百姓富足。
“只可惜吴氏姐姐去的早,她走的时候阿俶和媣儿都还小。”韦妃说。
说起这旧事,韦妃便是带着万般怜惜。
顾盼盼抿着唇,就着韦妃的话微笑,说:“俶郎与温媣妹妹能有母妃疼爱,何尝不是福气呢?”说罢转头看着坐在那里自顾喝茶的李俶。顾盼盼想着,外人平日见到的李俶为父亲分忧,用自己的才德为东宫招揽贤名,又是温和有礼的长子长兄。今日再看时,却知他母亲是罪臣之女,作为失去生母的长子,没有丝毫外祖家的势力帮扶,在这复杂的宫廷之内,走到今日的地位和尊荣,有多不容易。
大明宫的繁华中,带着旁人不敢想象的黑暗和诡谲。
顾盼盼在市井时,听说过很多关于圣上日杀三子的传言。一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绞了几下手里的帕子。
从韦妃处出来,李俶眼看着顾盼盼蔫了吧唧的模样。隔着袖子捏了捏她的手腕,压低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和,像平和的琴声,“王妃怎么了?”
顾盼盼抿着嘴轻轻摇头,冲李俶勉强扯出来一个笑容。她说:“我没事,王爷、俶郎一定有事要忙,我自己回去。”
“诸僚百官尚且有九日婚嫁,本王与王妃新婚,哪里有那么多事要忙?”李俶说。
见眼前的人笑得和煦,顾盼盼躲闪着眼神低头整理了披帛。与面对叶虔的时候的怦然羞怯不同,在李俶面前,顾盼盼能想起顾兮兮常去的那家酒肆掌柜藏了几十年的陈酿,绕着酒坛子就缠绵出让人微醺的气味。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袖子。
“好了,本王过几日要和人宴饮,提前跟王妃告假。咱们回王府,你好见见王府众人?”李俶笑着对顾盼盼说。
一盏香茶冒着氤氲热气刚捧在手里,眼前的女子就让顾盼盼分了神。沈氏素颜如皎月,仪态娴静,牵着李俶的长子,奉节郡王李适。李适显然是记得与顾盼盼的一面之缘的,只是年纪尚小,未必分得清顾盼盼与崔清泱,见了今日装束华贵的顾盼盼,脱口而出的是一声崔姨。
“叫王妃母亲。”沈氏忙低头教导幼子。
顾盼盼急着想要开口,不曾想情急之下一盏好茶坠地,名贵的瓷碗碎了一地。满屋子都惊了,李适下意识地躲进了他阿娘的臂弯,沈氏惊讶抬头,不顾浅碧色的裙角沾染了茶水,紧蹙着蛾眉的模样让顾盼盼手足无措。
“沈姐姐,你听我说……”顾盼盼话音未落,正巧是李俶踏进门槛。
“王妃不小心跌了茶盏?”
李俶一句话救了场,沈氏本是无心是非的淡泊性子,顾盼盼上前亲昵地挽着沈氏的胳膊,她是个爽快的脾气,一声姐姐自然让沈氏彻底松了心防,与顾盼盼不同的是,出身吴兴官宦人家的沈氏秉性沉静,听着顾盼盼唧唧呱呱地说个不停,觉得有趣,两人叙了半日的话,便是姐妹相称,甚是亲厚。
顾盼盼张扬的一挑眉,像三月三,秋千架上巧笑倩兮的小女儿,而沈氏低头一笑,最是温柔的模样,仿佛带着寒山寺静穆悠远的钟声。
正好互补了,李俶乐得见此。
宴席之上,说起广平王新娶王妃之喜,满座咸贺。叶虔比旁人更知道一层,他与李俶一个简单的眼神交换,便是双方都心知肚明了。叶虔与元载坐在李俶下首,接着便是翰林院的程知远,还有刚从地方调任上来同在刑部的许疚。说起来许疚与叶虔有亲,被叶虔一顿话语诓骗,他自己说是上了叶虔的“贼船”。建宁王李倓也蹭了一个席位,李俶有心让他避开朝中事务,也架不住弟弟的耍赖。
席间有梨园歌舞伎的表演,李俶一时兴起,怀抱琵琶,和了一曲。
“兄长也喜欢音律,是受了圣上的熏陶,只是他向来喜欢端着架子。”李倓一语,解了众人的困惑。
李俶放下琵琶,抬手虚指李倓,说:“就建宁王话多。”抬眼看满座同僚,又说:“至尊好乐,我们做臣子的,自然是要顺承圣上的喜好。与本王而言,讨好皇祖,也是孙辈该有的孝顺。”
李隆基又有移驾上阳宫的心思,朝中最大的反对声依旧是前宰相张九龄提出的圣驾往来,徒毁农事。一顿冷饭反复炒,又平白成了李林甫讨好圣上的阶梯。两京于陛下,犹如两宫,四方天下,陛下哪里都去得。论奉承李隆基,李林甫修炼得炉火纯青。
李亨生怕李俶要在此事上忤逆李隆基的意思,耳提面命了好几次。自家阿耶最怕事,李俶也不敢违抗父命,只能满口答应,就差个指天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在圣上面前显露和宰相的分庭抗礼。
“皇祖又不痴不聋,他老人家什么不知道?”李俶嘀咕了一句。
席上的丝竹之音缠绵不绝,元载看着李俶若有所思,说:“太子殿下不愿意为圣上移驾的事进言,广平王自然该更进一步,上疏赞成陛下幸东都。”
李隆基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他年纪大了,也只想看着朝中平静,盛世绵长。
“文郁?”李俶一抬眼,就看见叶虔抿着嘴不知道在出神什么。
“啊?”叶虔突然回神,一瞬间有些尴尬,他沉吟了片刻,说:“元兄说得对。”心不在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彼时宴罢,宾客散去,只留了李俶与叶虔重新置席,摆上了茶水。
“文郁的心事,可是与王妃有关?”李俶笑问。
叶虔一愣,忙说:“臣与王妃……”一语未落。
“本王既然同意娶了盼娘,自然与你们如今是同舟而行。本王与文郁相见恨晚,希望你我,也能像你与顾家郎君那样,坦诚相待。”李俶说。
看着叶虔疑惑的眼神,李俶握拳轻咳,又说:“盼娘与我,提起。本王记得玉真公主的宴席上,你也提过,顾家郎君,也就是盼娘的兄长,通晓易经。”
叶虔一时语塞,他摸不透李俶的态度。
“或许在文郁看来,是本王夺人所爱了。”李俶笑着说。
“臣曾经对王妃,确实越过了兄妹之情,却未敢涉雷池。嫁入广平王的事,纵然再荒唐,也是王妃自己的选择,臣不能左右王妃,王妃也不能左右臣。您不能因这些往事罪王妃。”
叶虔一语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李俶暗叹眼前君子,笑着说:“王妃是崔家女儿,圣上亲封的广平王妃,何来荒唐之说。”
“是。”叶虔心领神会地作揖说。
以茶代酒。叶虔踏出广平王府,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李俶为他起草赞成圣上移驾东都的奏疏。
“报应,叫你总是坑我,这回叫广平王坑了。”顾兮兮幸灾乐祸的模样,看着叶虔把一颗青梅向他狠狠一丢,“狗东西,逼死你的嘴。”
真的是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