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宗室郡王围在一席,李俶接连饮了数杯,只觉得耳边嘈杂,头重脚轻的。
随意寻了个借口想要出去走走,起身时看到了崔清泱离去的竹席上落了那支珠花步摇。
李俶鬼使神差地俯身把步摇拾起来,托在掌心,眼前似乎出现了崔清泱如画的眉眼,他轻轻晃了下脑袋,初夏的熏风吹上来,倒也让人清醒了几分。
随从见自家郡王盯着步摇愣神,又见不远处有一绛红裙衫,梳着双鸦髻的娘子的背影,想着自然是崔家小娘子,忙低声提醒李俶,
“崔娘子在前头,您要去送还步摇吗?”李俶闻声颔首,叫随从候着,自己上前,去寻
“崔清泱”。顾盼盼哪里是要更衣,只是见着叶虔,说不出的心怀悸动,寻了借口透口气。
她伸出自己白净的手指,指尖甚至有点微颤。顾盼盼听见背后传来沉稳的步声,听着声音不是叶虔或者顾兮兮。
脚步声渐近,她无端生了几分害怕。顾盼盼平日里跟着顾兮兮在市井混迹多了,顾不上闺阁女儿的仪态,她抿了下嘴唇,壮着胆子闭上眼睛蓦地转身
“相迎”。
“退后!”娇声一喝,鸦雀无声。李俶被眼前闭着眼睛一拳挥得离自己的鼻尖只有一寸的顾盼盼委实吓了一跳,愣是退后了两步,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稳了身形。
顾盼盼见到眼前这个神采俊貌的郎君一身的锦缎华服,镶金革带上的环佩摇曳出妙音。
顾盼盼不是傻子,她一看就知道眼前这位必定是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
慌乱之余忙往后挪了两步,垂首福身一礼,
“失礼了。”李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无妨。”步摇还握在手里,李俶看着眼前这个颇为莽撞的小娘子,恢复了一贯的温文稳重,笑容在他唇边荡漾开来。
“是小王唐突了娘子。”李俶抱拳齐胸,颔首向顾盼盼表达了歉意。顾盼盼忙福身回礼,却见到了他手中那支珠花步摇,便认定了眼前这位宗亲贵郎君到这略偏僻的地方,是为了和心上小娘子幽会。
这样想着,她当下就轻声说了句
“妾告辞。”一心要逃离眼前这个潜在的是非之地。都说皇室宗亲中多有风流韵事,诚不欺我。
顾盼盼这样想着,正要转身离开。
“方才建宁王说找不着王兄,原来俶郎是自己一个人在这约会小娘子呢?”顺着女子娇音望去,正是崔清泱提裙走来,绣花团扇在她手中轻摇,这语气里颇有些玩味,走这几步也是多了些摇曳的妖娆姿态。
顾盼盼分明从来人的眼神中看出了对李俶的捉弄,她仿佛很乐意看着李俶出丑的样子。
从她的一句话里,顾盼盼已经确定自己冲撞的正是东宫长子,而这位神采飞扬的骄傲小娘子,想必是传说中天子亲口指婚给李俶的崔家小娘。
“要了命了,招惹了这两尊大佛……”顾盼盼一边碎碎念一边往后挪了两步,想在众目睽睽下溜掉。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崔清泱一句话断了顾盼盼的退路。比起用眼前的事打趣李俶,崔清泱更惊讶于顾盼盼今天与她相似的打扮和那和自己及其相似的容貌。
顾盼盼还没来得及开口,倒听李俶说:“崔娘的步摇掉在席上,叫外人捡去恐徒生是非,我替崔娘收着,正想找你,不巧走岔了道,唐突了这位小娘子。”崔清泱向跟来的侍女递了个眼神,侍女向前接过了步摇,用手帕托在掌心。
“完璧归赵,三弟还等着我。”李俶先离去了。崔清泱眼看着李俶转身离开,当即对侍女说,
“回去后把这个步摇丢开,别出现在我的妆奁里。”还愣在原地的顾盼盼看着崔清泱吩咐侍女的模样,甚有几分熟悉。
是了,自己跟哥哥顾兮兮使性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和语气。
“现在只有咱们女客了,妹妹不必拘束。”崔清泱此时的爽快与和善同在李俶面前截然不一。
顾盼盼一下子就觉得崔清泱很亲切,甚至下意识就和她生了几分熟稔。
她笑着对崔清泱说:“女弟顾氏,姐姐唤我盼娘吧。”崔清泱上前了一步,用团扇掩着朱唇,却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
初见生欢,仿佛是冥冥中既定的缘分,她第一眼看到顾盼盼就觉得分外喜欢。
“哎呀,我瞧见盼娘妹妹就觉得面善,是缘分了。怎么与他在一处?”崔清泱摇着团扇,一手却挽上了顾盼盼的胳膊。
顾盼盼显然是会错了意,虽然崔清泱的话透着坦荡与爽快,丝毫没有恶意的端倪,但这钦定的广平王妃突然问自己为什么会和广平王在一处,顾盼盼还是霎时慌了,忙摆手摇头,她说:
“姐姐误会了,我和广平王真是偶遇。我……”她一抬头,果然看到崔清泱笑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姐姐似乎不是很喜欢广平王?”顾盼盼说得很小声,顺便悄悄看了一眼侍女手里那支被崔清泱嫌恶的珠花步摇。
“这支步摇被他碰过了,我故意丢的。”崔清泱低头整理了自己肩上的披帛。
这句话一出口,倒把顾盼盼着实一惊。她见崔清泱带着笑低头的一刹那,带着风情,就像是含露的牡丹被清风吹过时的模样。
崔清泱与顾盼盼把臂缓步着,她告诉顾盼盼,自己出身在关中名门,纵然是大唐盛世开放,也没见过有闺中娘子能将喜欢二字坦然地宣之于口。
她和李俶的这桩婚事,上至天子贵妃下至父母族人,人人皆是喜不自胜,却没有一个人问过她到底喜不喜欢李俶。
“他是长安城家家女儿钟情的郎君又怎样?他人品贵重,谦恭有礼,我就非要喜欢他吗?”崔清泱这个脾气,连她的母亲韩国夫人都只能摇头叹气,倒是圣上说了一句话,
“偏执己见,爱憎分明。”疏阔浪漫的盛世天子李隆基像寻常夫君那样亲自给卧榻上的杨贵妃打扇,说:“大收是朕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朕看得明白,他一定会喜欢清泱这样的小娘子的。”天家的诡谲和勾心斗角,才越发衬得崔清泱率直可爱。
崔清泱看着顾盼盼,越看越觉得面善喜欢。
“盼娘和他们不一样,我头一回遇上问我是否喜欢的人。”顾盼盼觉得自己和崔家娘子不仅是容貌像,连脾气也像。
但话说回来,两姓婚姻,本也不仅是儿女私情,顾盼盼在心里叹了一声,就连自己对叶虔这样带着自幼情分的中意,也有很多顾虑。
“都是那狗东西整天乱说话!”顾盼盼一想到这个事儿,就咬了咬牙把账又算到了顾兮兮的头上。
“什么?”崔清泱没听清顾盼盼的嘀咕。
“……我说,我和崔姐姐萍水相逢,姐姐与我说这么些话,就不怕我上别处多嘴吗?”撒谎容易让脸颊发烫,还好敷了粉,顾盼盼故意说了要多嘴的话,生怕崔清泱发现自己管自家哥哥叫狗东西。
崔清泱并不计较。
“我信盼娘。”崔清泱看着顾盼盼的眼睛,想着这或许是世界中生活的另一个自己,她没有理由不信自己。
顾盼盼和崔清泱道别,她微微抬头,见时金乌西沉,昏黄的晚霞映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变得温婉起来。
顾盼盼牵着荷娘的手在前面缓缓走着,顾兮兮望了一眼出神的叶虔,冷不丁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岁月静好。”叶虔说。
“玉真观是权贵们的游戏的地方,你也能看出这些酸话?”顾兮兮笑着从自己的葫芦里饮了一口偷偷灌进去的葡萄酒。
叶虔皱了皱眉,他显然对顾兮兮这种吃不完兜着走的行为欲言又止。
“玉真公主舍出天家,居于道观,挺安静了。”话有七分戏谑,一向稳重的叶郎中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会沾染上顾兮兮这狗东西的习气。
“缁衣青烟,是出家人的脱俗,但无上真的玉冠精致稀罕,又是圣上亲赐,要是拿出去买,恐怕花上倾城财力也不能得。”顾兮兮感受到了叶虔盯着自己,难得老实把葫芦挂回腰间革带上。
“我看你是想瞎了心了,正事不干,一肚子买卖坑骗!”叶虔下意识地四下环顾,确定无旁人,虚指了一下顾兮兮。
崔宅。崔清泱刚踏进门,就将月白细纱的帷帽摘下来随手递给人侍女茯苓,迎面就遇上了母亲韩国夫人。
韩国夫人精致的妆容中满是笑意,指着院中突兀摆着的几盆早牡丹,说是广平王刚才亲自送来的。
“阿泱,你们如今便如此和睦了,来日做了夫妻,必定是举案齐眉。”韩国夫人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仿佛在看自己用半生心血琢磨出来的珍宝,尽是满意和怜惜。
“是是是,对对对,杨家把姨母卖给天子,崔家把我卖给东宫,崔杨两家上下三代都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了。”崔清泱没好气地向她母亲福了福身,逃也似的转身就离开了。
韩国夫人知道女儿的性情,懒得与她斗嘴,只是觉得这几盆早牡丹越看越可爱。
一想到风姿绰约的广平王将成崔家的女婿,便觉得崔清泱这些个小性子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甚至想着大婚后,李俶会像圣上宠爱贵妃那样眷顾崔清泱。盛世之下,嫁给东宫长子,可期来日,崔家女儿能成大明宫的女主人,成为大唐的国母。
“过了明日就是西方佛陀诞辰,甭管他是哪来的神仙,咱们预备着去庙里求个家宅兴旺,国运亨通就是。”韩国夫人与崔峋的两房侧室说着,抬眼就看到了峨眉新月出西山。
“唯有这残月不作美,若得团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