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陈大妈一起来的是这片儿药店的工作人员。现在避孕产品在药店一律免费发放, 但是领的人却不多,店里的工作人员除了下工厂发放外, 为使工作能够尽快落实,药店联合街道积极分子,将药品发放到户。
陈大妈进来的时候,费霓已经站起了身,锅里升腾的热气扑到她脸上,显得她的脸更白了,她的草绿色的毛衣和里面的白色衬衫都给人一种很柔和的感觉。
陈大妈看了一眼登记表, 登记表上显示这户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两个人同龄, 男的今年刚到结婚年龄,只比女的大几个月。其实不看登记表, 以陈大妈多年的生活经验也能看出这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倒不只是因为他们的脸看着都不大,而是他们太像一对刚脱离家庭出来过日子的小儿女。
两个人熟得都住一个屋了,但彼此看一眼女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费霓家里的矮柜没打好, 椅子又只有两张, 未免显得简陋些。陈大妈快速地扫了一眼房子的陈设后,便被酒精锅吸引了,以她多年涮锅子的经验,这蘸料调得还挺不错。
陈大妈想,这俩孩子还挺会享受。
方穆扬把自己椅子让给陈大妈, 陈大妈说:“不坐了, 跟你们宣传完了, 还有其他家等着我们呢。”
陈大妈给了费霓一份宣传手册, 又问她:“小费, 上礼拜街道组织给已婚育龄妇女办的宣讲,你怎么没去?”
费霓听到“已婚育龄妇女”这几个字,一时微红了脸,幸亏有酒精炉在这儿,可以说是锅里的热气给熏的。
“我不知道有这件事。”费霓确实看见了告示,但因为从没把自己当成育龄妇女,所以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去。
“以后街道再办宣讲会,你一定得去。如果你没时间,就让家属去,男同志接受一下教育也是有必要的。”
说完陈大妈又问费霓关于生育有什么计划,不光工作要有计划,生育是人生大事,也要有计划。了解街道内已婚妇女对生育的规划,也是陈大妈工作的一部分。
费霓对此全无计划,她勉强维持着笑容,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先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暂时不打算要孩子。”搁别的事她不会如此拙于言辞,但现下她也只能挤出这样一句话。
陈大妈肯定了费霓的想法,年轻女同志对工作有热情是很好的,不过除了短暂的规划,还是要有一个长久计划。刚结婚的小夫妻,即使计划着不要孩子,孩子也可能自动找上门来,了解一些知识是很有必要的。
陈大妈讲完了,便是那位药店的工作人员,因为还有其他户需要走访,她只粗略地讲了口服避孕产品和其他产品的使用方法,具体的,费霓可以通过宣传手册了解。
工作人员很熟练地把东西递到了费霓手里。
“你们如果用完了,可以到药店去领,都是免费的。很多人不好意思去领,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费霓此时想挤出一个好字,硬生生憋红了脸也没挤出来,倒是方穆扬很自如,他说,这么晚还特地来他家普及工作,真是辛苦了,要不要在这儿也吃一点。
陈大妈立即表示他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快出门的时候,又问费霓卤虾油在哪儿买的,看着真不错。
得到了答案,陈大妈很满意地走了。
关上门,费霓的脸已经憋红了,以往单位发的都被她锁在柜子里,现在她难道要把这些东西当着方穆扬的面往柜子里放。可若是不放到柜子里,放到哪儿呢。
方穆扬关上门,看见费霓仍站在那儿,他拿手去戳费霓的鼻尖,“你怎么这么热?”又拿额头贴一贴她,“倒是没发烧。”
方穆扬低头看见费霓手里的东西,冲她笑:“你手里还拿着它干嘛,现在又用不着。”
他很自然地展开费霓的手,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在条案上,让她赶快吃,碗里的东西凉了就没办法吃了。
“怎么能放那儿呢?”这么光明正大的,别人一进门就看见了。
“吃完了再说。”
刚才的事情太尴尬,费霓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只低头吃自己碗里已有的,也不去看锅子,偶尔伸手去锅里夹菜,筷子碰到方穆扬的,马上抽回来,随便夹了一片到自己碗里,仔细一看竟然是姜片。又碰到一起,缩回来,这次以为夹的是土豆片,没想到还是姜片。
一无所获。她为这顿饭从昨天就开始准备,每年芝麻酱的供应就这么些,她今天就用了一季度的量。结果吃得魂不守舍的。
方穆扬把煮好的肉片拣了一些夹到费霓碗里。过了会儿,又给她夹菜叶和土豆片。
“我自己会夹。”
“我知道。”
费霓吃东西的时候,脑子一直在想别的,以至于方穆扬时不时送到她碗里的肉片,都被她心不在焉地给吃了。
等她意识到,锅里的肉片已经不剩什么了。
这当然不符合她的初衷,她做这顿饭本来是想给方穆扬改善伙食的。
肉片和菜吃得差不多,两人便开始下面,这次面方穆扬吃得比较多。
费霓在捞面条的时候竟发现了一片肉,其惊喜不亚于洗衣服掏出钱来,马上送到方穆扬碗里。
这顿饭耗费了她不少心思,不光芝麻酱耗费了她的供应,腐乳也是专门去骑车去东边腐乳商店买的,来回就是一个小时,普通副食店卖的腐乳不如这家专门的店铺品类多,味道也不地道,她特意买了好几种,结果蘸料倒是足够了,方穆扬却没吃上几片肉。
因为觉得太可惜,费霓一时忘却了陈大妈造访的尴尬,拿着筷子去锅里搜寻肉片,夹到一片就往方穆扬碗里送,偶尔拣到的只有筷子尖那么大,她也照样要夹到方穆扬碗里。
费霓的筷子一直停在锅里,方穆扬看着费霓拣肉片的手被蒸腾的热气熏白了,忍不住笑。
“你还记得你帮我保管了一个箱子么?那个箱子还在吗?”
都十年了,不在也没什么奇怪。
费霓想起那箱子唱片和画,还有那些不着寸缕的艺术品。她本意是想从方穆扬里弄些书看看,能看的书太少了,她只能从他那里想办法。没想到要来了这些。当时她看到那本画集的时候,心里虽然愿意承认那是艺术,可仍忍不住骂他,就藏了这么一箱东西,怎么好意思交给她。然而她固然不情愿,也没把东西扔掉。这些年她一直等着他来要箱子,结果等到了现在。
按理说得知他恢复了记忆,她就该物归原主了。可是家里又没电唱机,唱片也无用武之地。画集倒是用得着,可……不过既然他主动提出来,她当然要还给他。
“在呢。”费霓指指她的樟木箱子,“就在那里面,你现在就要么?”
她搬家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箱子,因为绝对不能再让它留在父母家。
方穆扬扭头看了看费霓的樟木箱子,问她:“如果我一直不找你要,你就一直替我存着么?”
费霓心道,不然还能怎么样。
“一会儿吃完饭,我给你拿出来,你看看东西少没少。”
“我还信不过你么?”
费霓心里说,即使她人品不佳,也不会偷藏这些东西,因为对她实在没有用处。唱片她倒是想听一听,可根本不敢公放。
这顿饭两个人吃得很干净,除了原先的锅底,放进去的肉片菜叶,一点不剩。
酒精炉的火灭了,费霓把箱子翻出来拿给方穆扬。
当年两个人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接的头,鬼鬼祟祟像做贼一样,方穆扬还记得费霓给了他钱,具体多少他都忘了,只记得他拿着钱去食品店买了一大块水果蛋糕,那天是他姥姥生日。
方穆扬把箱子放在缝纫机上,一一翻检,尘封了十年的东西又回到他的眼前。
他记得戒指和萨蒂的唱片一起放着。那枚戒指还在。祖母绿周围镶了钻,他记得姥姥有一套祖母绿的首饰,戒指是其中一个,留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