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希,你还小,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明白。你小叔他毕竟才大你十一岁。就算你们俩现在清清白白,难保日后外人闲言碎语。”二姑妈忽然开口说道。
她静了静,感受到周身遍布的凉意,“现在不是外人,是你们,在质疑他。”
当初爸爸入狱,家里面没有一个人愿意要她,只有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他,站了出来。而现在,当初这些袖手旁观的人,眼里话里,却满是对他的污蔑。
大伯母朝家里几个长辈都看了看,说:“现在是关起门来,咱们自家人谈话,有些话,我就说亮堂一些。你几个姑妈,跟我也都坦荡些。”许寒看了眼自己的母亲,建议她不要。
大伯母没理会她,接着又道:“我们就问你一句,你能保证,任平生对你不会有任何企图,而你,也一直都能将他视作长辈吗?”
“我为什么要向你们保证?”她难以理解,跟着很快感到不妙,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令人可怕的事情,问:“你们也拿这样的问题,问过他?”
几个姑妈互相看了一眼,没说话。
她喉咙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嘴唇发干,发白,一阵一阵的冷,漫上心头。她只觉得这个地方,现在一刻待不下去。
一直沉默的爷爷,将她一只手,握得死死的,张了张口,说:“希希今天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许寒就势拿了她的手机,说:“好啦,爷爷都发话了,你忍心不听吗?”
事情,从来都是人做出来的。而这世上,只有人这一种生物,在生死存亡并未受到胁迫之时,会去伤害同类。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越是明白,越觉心寒。
“许光希你站住!”一直不吭声的爸爸,视线落在她身上,肩膀微微一震,开口说道:“你现在以什么态度在跟长辈说话?”
她站住了。她记得,只有当爸爸对她很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全名。
许志远转过了身,脸上赔着笑:“见笑了,我替许光希跟诸位道歉。”这个双鬓发白,受过十一年牢狱之灾,曾今风光无限的许厅长,就这么,低声下气,低三下四,为他的女儿,一个一个,朝这些人,鞠躬道歉。
几个姑妈连忙扶了他一把。
许志远扳过她肩膀,拉住她胳膊,说:“走,家里水果吃完了,陪爸爸……陪我下去买点。”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爸爸”这两个字,还是换成了“我”这个称呼。
孤立无援,最后还是她这个多年不见的爸爸,把她带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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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沿着小区楼下那条街,并排走着,天上没什么光,地下倒是亮堂。这条街,一直都很热闹。却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味道。以前的老店铺,或是拆了,或是整修了,纷纷改头换面。
这个时候,公园里还亮着灯,光希爷爷退休之后,就经常来这里,跟几个同伴奏乐唱歌。他大概也知道,于是时常,就在这公园驻足。
他们在靠近湖水的走廊里坐着。今年北京进入高温期后,就没下过雨,好在,还有风,在这湖边,倒还凉爽。
他爸爸指着原处某个还亮着灯的地方,说:“那地儿,以前有个烧烤摊,你爷爷不允许你们在外面吃东西,小寒就带着你,偷偷摸摸来吃。谁知道,当天晚上,你就肚子疼,吓得你妈妈,连夜就把你送医院去。从此以后,你就没再吃过烧烤。没几年,北京城整修,那儿就给盖了个便利店。”
妈妈?很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
“还有一次,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看哈利波特,连着有那么几个月,一放学就趴在窗台上。那时候你小嘛,话都闷在肚子里,大人不问,你就不说。没办法,孩子不对劲儿了,就问吧。这一问才知道,你是在等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呢。”
她那时候,还想着别人都是一群麻瓜。
“非典那会儿,我们去夏威夷,那时候,你才几岁?在海滩上,我跟你妈妈故意躲着你,想看看你反应,结果那次,你一回头,看不见我们俩,就哭,边哭还边尿裤子。”
这些,他都还记得。
可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这么多年来,那些不好的人,不好的事,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没在茫茫黑海之中,此刻的,眼前的,终究会按照她所要的,变得平淡而不带有一丝情感。
她早已经过了顾影自怜的年纪,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逃避,只能面对,有些人,无法选择,只能接受。因为他们,生来如此。她许光希,一生下来,就是他的女儿,她身体里,有着他的基因,这是她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的事实。
要承认这一点,于是也就变得,再简单不过。
“爸爸。”当她说出这两个字,感觉像是被什么,胁迫了一般,心里面,谈不上悲喜。倒是她父亲,红了眼睛,几近失语地答应了一声:“欸。”
二十的夜里,上半夜,看不见月亮。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一闪一闪,明天,会是晴天。
还是一路无言。买了水果回来,几个亲戚,已经陆续离开。家里的阿姨收拾完残局,爷爷坐在客厅里,正在看新闻联播。
她父亲将手上的水果交给阿姨,嘱咐了几句,抬步过去老爷子那边,却看见,光希已走了过去,却又停在了半路上,恍惚回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两人面面相觑着,他勉强一笑,光希已撤回了视线,低着头,转身进了房间。将爷爷身边的位置,留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