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觉睡醒,艾心却觉得比睡觉之前还要疲惫,看了眼手机,果然才早上五点多。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毕竟是冬天,即使是在不那么寒冷的南方,依旧要到快七点才会完全天亮。
今天的艾心格外烦躁,因为今天要做她最讨厌的工作之一——交接工作。
更可恨的是,不仅仅只是交接一件事,而是要交接两件事,还都不是简单的小事。
白天,得跟陶离反复确认现在签合同的客户情况,确认公司的资金状况,还得继续交接余下未确认的资方。
不知道陶离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艾心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虽说陶离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也算是见过不少大场面,可心性到底是不成熟,艾心总担心他跟客户谈着谈着就谈崩了,要不就是公司的基本情况搞不清楚,拿不出来吸引人的内容让人家投资。
到了晚上,就要和李曼交接了。
昨天夜里李曼发来了消息,她已经订了下午的机票,大概晚上七点钟就会到,也顾不上吃饭、去酒店什么的,到了就第一时间先赶来医院。
自己不仅要和李曼交接好照顾刘雅容的种种事项,交代好金姨的工作,还得和李曼说好金姨的身份,不能露馅。
而刘雅容那边,自己还得找好临时离开的理由,毕竟答应好了不告诉童宇,现在却忽然换了李曼过来照顾,刘雅容心里怎么想艾心还不知道呢。
想到这些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艾心感觉自己头都大了,有些吃力地合上了眼,想要再睡一会儿,却始终也睡不着了。
摸了摸肚子,它倒是很给面子地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也罢,反正都睡不着,不如出去找点东西吃吧。
T市在南方,和一到夜里、凌晨就分外萧条的北方不同,不管是半夜两点还是早晨五六点,都是能吃到各种美食的。
她还记得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有一次通宵没睡,早上7点出去觅食的时候,居然都有开着门的火锅店,于是自己非常罪恶地在大早上就吃了一顿火锅。
现在想来,自己刚上大学的时候胖,是有原因的……
出了酒店不远,就是一条不长的商业街,虽然商店还没开门,但是早点摊却已经大多都支了起来。除了常见的包子稀饭、油条豆浆,也有很多T市的特色食品。
“诶,这个是什么啊?”
艾心走到一个小贩面前,看着他面前支起来的架子,像是煎饼的炉子,但上面不是普通的煎饼,而是一滩白色的面糊,里面绿色的应该是切碎的蔬菜,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
“蚵仔煎啊!”小贩热情地回了一句,看着艾心一脸茫然的神情,又问了一句,“外地人?”
“嗯。”
艾心点了点头,她倒是知道蚵仔煎,也算是吃过,但从没见过这样的半成品,还以为是什么蔬菜和肉混合的煎饼。
“我们这边特色啦,这个是番薯粉做的哦,里面有蚵仔,就是你们说的牡蛎啦,还有葱啊胡萝卜香菜……要不要试试,很香的啊!”
“好啊,那我来一个。”
艾心被他说得也有些食欲了,她向来爱吃海鲜,对牡蛎很是热爱,正好肚子也饿了,尝尝特色好像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哎哟,这是我们这里才吃得到啦,我们沿海的牡蛎很新鲜的啦,你去别处吃不正宗的啦。”
小贩戴上手套,接过艾心递来的整钞,在纸箱里翻找了一阵,把零钱递给了她,又忍不住夸了夸自己家的产品。
“好、好!”
艾心无奈地应了一声,又笑了起来,她以前无聊的时候就会上街去和小摊小贩、菜市场里的大爷大娘聊聊天,虽然市斤,却充满了烟火气息,让她觉得分外温暖。
而且,这是童宇从小长大的城市,童宇一定也吃过这些东西,说不定还很爱吃,她也很想试试……他过过的生活,走过的路,吃过的东西,她都想感受一遍……
“好啦,你吃辣椒吗?”
“嗯,吃的。”
“好,给你,坐下吃哦!”
小贩把做好的蚵仔煎递给艾心,香气顺着早晨的微风钻进了艾心的鼻子里,看来是甜辣口味的。
她端着小碗坐在一旁的简易小桌边上,在筷子桶里抽了一双出来,认真地品尝起来这来之不易的美食。
说实话,味道确实……和她想象的有些差距。
她口味比较重,但T市的饮食都比较清淡,她一直不是很吃得惯,而且这边的人很喜欢吃甜食,就算有所谓的“辣椒”,也是甜辣酱或者蒜蓉酱这种味道,让她不太习惯。
虽然T市的沿海城市,但这牡蛎似乎不像小贩口中的那么新鲜,这本该出现在夜市里的美食,大早上吃起来似乎也有些不太好消化。
不过,即使味道不尽如人意,艾心也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还是坐在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吃完了一整份蚵仔煎,才摸着肚子站了起来。
这一份下去,估计自己到下午都不会饿了。
她在付钱的时候,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多买两份,给刘雅容和金姨带过去。但感受到自己胃里现在传来的讯号,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给她们买些最普通的早点就好了。
在卖粥的摊子前转了转,又买了点相对好消化的面点,艾心便拿着早饭打了辆车,往医院赶去了。
刘雅容年纪大了,金姨也不年轻,所以两个人的作息倒是很一致,早上都醒的很早。
虽然艾心五点多就醒了,但是晃了一圈,吃完早饭再到医院,也差不多七点钟了,估计她们俩应该都起床了,这个点送早饭去应该是刚刚好的。
然而,刚到医院大门口,艾心就停住了脚步,面前发生的一切让她感到了极大的不适。
医院的急救车呼啸而来,闪着刺眼的红色光芒,停在了医院门口,车子后面的门打开,两个医护人员跳了下来,迅速地从车里抬下来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衣服裤子都划破了,脸上已经看不清五官了,右腿诡异地扭曲到了一边。
很明显,这是一场严重的车祸中,那个不幸的人。
但艾心并不是因为车祸才停下脚步,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并没有机会见上最后一面,说不清是不幸还是幸运,但她始终对那件事没有任何的画面,再见到父亲时,他已经是冰棺里画着艳丽妆容的一具尸体了。
真正让她愣住的,是随着担架慢慢出来的那个女人,应该是受伤男人的妻子或是女朋友,脸上和身上看起来也有些擦伤,但应该不算太严重。
她一直面无表情,这让艾心感到很奇怪,普通人这时候要不就是哭天喊地,要不就是情绪崩溃,比较脆弱的甚至会直接晕过去,像这么平静的反应艾心还是第一次看到。
这种近乎于冷血、麻木的平静,让艾心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人——艾瑾凌,也就是自己的母亲。
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仿佛能够想象到当初父亲发生车祸时,母亲赶到现场时的反应。就是这般的麻木,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被安全气囊挤压到近乎变形的尸体,流淌在驾驶室内的鲜血,以及他身边那个同样变形的女性尸体,仿佛就只是看着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一样。
艾心觉得,她骨子里的冷漠与决绝,大概就是遗传了母亲,虽时有笑容,但那不过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点点敷衍罢了。
在她们心里,似乎从没有过任何人与自己相关,从没有为任何人掉过眼泪,也从不会为任何人感到心痛。
她们似乎天生缺乏同理心,根本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一样。
艾瑾凌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舅舅、舅妈把她抚养大的,虽然关系一般,但好歹有养育之恩,所以艾瑾凌也算是知足,从小都比较听话。
还没到上大学的年纪,舅舅就去世了,因为膝下无子就把财产全部给了艾瑾凌,只给舅妈留下了一套房子。
奇怪的是,舅妈似乎并没有什么异议,大概是因为他们的财产有很大一部分也是艾瑾凌的母亲生前留下的。
但艾瑾凌曾经在艾心面前透露过,她觉得最重要的原因,应该是舅舅和舅妈之间早就貌合神离,舅妈多年来都偷偷把财产通过各种方式转移到了自己手里,而舅舅对这一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在舅舅的遗嘱履行之时,舅妈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这就是艾心最奇怪艾瑾凌的一点,母亲似乎永远在用恶意去揣测每一个人,对她来说这世界好像充满了恶,人们的善意都是伪装的。
艾心一直相信这个世界是美好的,相信人性本善,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闪光点。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却发现自己在性格上几乎完美复制了艾瑾凌,即使不是自己的主观意愿,很多时候也忍不住去做最坏的打算,去试探人们的底线。
有心机、心思多、深不见底,是她这些年来听得比较多的几个形容词,也许别人说的时候是带着褒义的夸赞,认为她拥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稳重和心思,但更多的还是贬义,这点她很清楚,也从不反驳。
只有陶离,似乎从来没用这些字眼评价过她,艾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对着头脑简单的陶离,根本没必要耍心眼吧。
艾心回过神来,仍专心地看着救护车前那个麻木的女人,因为害怕被发现,她还往后退了退,躲到了一棵树后面继续观察着。
医护人员已经抬着那男人进了医院,应该是去抢救了,不过看那情况估计凶多吉少,要全都是皮外伤还好说,但凡伤到了内脏的话,看这个出血量,怕是救活了下半辈子也得靠人照顾了。
理论上,这个女人这时候是应该跟着进去的,就算不是关心对方的情况,至少也要进去办手续、跟医生汇报情况什么的,可这女人还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就像被人点了穴一样,静静地看着医院的大门。
那个女人大概站了有三四分钟,艾心也趴在树后面看了她三四分钟,直到感到腿有些麻了,艾心正准备放弃观察进去的时候,那女人的身子忽然动了动。
有一瞬间,艾心还以为是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动作,想要转过头来看自己,吓得手里的早饭都差点拿不稳了。转过头来一想,自己一直在远远地看着,连动都没动一下,而且那人的心思肯定在医院里,怎么可能发现自己呢。
那女人的双腿微微摇晃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迈开步子又没力气一样,慢慢地,这种摇晃转移到了上半身,艾心看到她的双肩开始抖动,紧接着是整个上半身的剧烈摇晃。
艾心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女人就猛地坐在了地上,似乎瘫软了一般。
鬼使神差地,艾心向前走了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很想去看看那女人的情况,怕她也情绪崩溃晕倒什么的,可刚走到那女人的身后,她就听到了一串非常熟悉的节奏。
一种带着强烈的隐忍,和强烈的绝望的情绪,拼命压抑却又压抑不住的声音,一阵细小的呜咽声从女人身上传来,很快,就转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女人用双手锤击着冰冷的地面,似乎想要把这地锤出一条裂缝来才甘心的样子,两条腿有些不规律地摆动着,嘴里的哭声渐渐变成了野兽一般的低声嘶吼。
“为什么……你为什么……我叫你慢点,你非不听啊……”
女人的动作越来越大,传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可渐渐变得不清晰了起来,大概是哭得太过猛烈,艾心已经完全听不出她在说什么了。
看着女人摆动着的双腿,艾心这才发现,女人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是一只深色的袜子,袜子地下早已沾满了泥土和灰尘。
这时候,艾心才反应过来,这女人……这女人……完全就是母亲的翻版啊。
哪里会有妻子不为丈夫痛哭的,只是那种悲伤来得太过猛烈,不止是一记重锤,而是一把刀子,狠狠地刺进了心脏,转了两圈,剜出一个肉乎乎血淋淋的口子来,又抽了出来,继续捅下一刀。
当年的艾瑾凌,想必也是这样,在那个现场已经完全失去了痛苦和崩溃的能力,对一切都做不出任何反应来。而等到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追悔莫及了,只能用仅有的生命去做怀念。
艾心忽然觉得很害怕,她害怕自己遗传了母亲的冷血,更害怕自己遗传了母亲的迟钝。有许多悲伤来临的时候,她根本无法感知,等到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根本已经失去了挽回的机会。
“啪。”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手失去了力气,松开了手上的塑料袋,早上刚买好的热粥洒了一地,白色的米粒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阵阵热气,缓缓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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