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长柯走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元旻舟站在窗前发呆的模样。他踟蹰了下,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彼时,元旻舟仍沉浸在那一声如梦似幻的呓语当中,察觉到他走来,这才缓缓转过头,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满是复杂难辨的神色,甚至比以往更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微微侧身,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沙雾,眸底的情绪教人无法看得真切。
可饶是如此,窦长柯还是感到一股冷冽威势扑面而来,以为他还惦记着自己之前的浑话,不禁心头一紧,试探地问道:“侯爷,你找我来,可是有何要事?”
元旻舟冲他点点头,说道:“找你过来,想要跟你确定几件事。”
“什么事?”窦长柯不禁好奇道。
元旻舟思忖片刻,才道:“我记得,你跟在谢元帅身边的时间也不短,想必对她也很熟悉吧?”
窦长柯怔住,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很快就道:“那是必须熟悉的。不过,侯爷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可是有人要对老大不利?”
提到这个,他满身的吊儿郎当顿时收了起来,就跟被触碰的刺猬般,只要元旻冬点头说是,他就要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没有的事,你也别太紧张。”元旻舟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眸光深沉似海,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映华与谢元帅既是亲姐妹,在很多地方肯定是有共通之处的……”
窦长柯顿时哦了一声,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凑过去,神秘兮兮道:“侯爷,你打算去讨少夫人欢心,却不知该如何下手。所以才来问我,对不对?你放心,你找我就对了,我肯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旻舟没想到他的思绪会如此跳脱,一时间,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纠结之色。好在窦长柯也不是追根究底的人,他也不需再交代什么,便也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在你看来,她们有何相同之处?”
岂料,窦长柯脸上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说道:“侯爷,此言差矣。您应该问的是,她俩之间有多少不同之处。”
元旻舟心中一动,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什么。这样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可此次像是得到了窦长柯的印证般,清晰又坚定。
他迟疑了下,继而道:“你是说,她俩之间存在着很多相似之处?”
窦长柯点点头,也来不及去思考他这么问的用意,而是将所知道的细节和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那些太过相似的细节,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若是不趁此机会说出来,他担心自己会被折磨得疯掉。
这个时候,他需要有这么个人来告诉他,这些猜想并非巧合,也不是他疑神疑鬼,而是真的存在着某些不为他所知的东西。
说完之后,他抬眸看向元旻舟,眼神里带了些连他都没察觉的期待和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你听完了,可有什么感受?”
元旻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既然向窦长柯问起这些事,心中便是存了疑惑。可在听完这些事后,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到底是怎样的巧合,才能让两个人拥有那么多的相似?这其中,是否又会存在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无法确定,可在对上窦长柯灼灼目光时,也无法掩饰心头的疑惑,“根据你说的事情来看,这些相似之处却也太多了吧?你觉得,映华受到谢元帅影响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好说。”窦长柯敛起心神,将思绪在脑海里走了一圈,才道,“我只知道,老大经常与少夫人互通书信。若是老大在书信中指点了少夫人,似乎也说得过去?”
元旻舟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以往对她的言行举止感到奇怪时,谢映华是怎么回答的?
——我姐教的?
这当真是谢风华教的,还是她的掩饰?
可她在掩饰什么?
过往种种在脑海里飞快闪过,他想要抓住什么,却沮丧地发现抓不到。眼前是云遮雾绕的人间,他独自一人置身其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窦长柯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道:“会不会有人刻意模仿了老大的言行举止,从而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他刚说完,就反驳了自己的话,“不,应该不可能。言行举止可以模仿,可精神气韵却是不能的。而且,我看少夫人也不是心怀恶心的人,应该也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自我否定中,他感觉脑袋都要炸了,忍不住叫了出来,“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为何会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就算是巧合,也有点说不出去吧?”
元旻舟同样一筹莫展,闻言只道:“或许,只是你我想多了。就算不是巧合,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窦长柯本来已经有些动摇了,可被他这么一说,却又不甘心将此事掠过,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侯爷,两个不同身份的人,做着差不多的事情,有着差不多的性格,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
“你想要从我这里求证什么?”元旻舟一下子就道出了他的目的,沉声道,“你应该清楚,谢风华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活过来的。就算她俩真的存在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也不能以为那是同一个人。”
窦长柯自然清楚这个道理。正因为清楚,他才会这么犹豫不决。
相比而言,元旻舟就显得理智很多。尽管他很希望谢风华还活在世上,可当初是他亲自收殓了她的遗体,再如何希望,也不过是空想。
一片沉默中,窦长柯突然抬头看他,神色里带了几分诡异的期待,“侯爷,有没有可能是,老大借尸还魂了?”
元旻舟一怔,待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向来稳如泰山的人突然怒喝:“胡扯!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你怎么能拿出来说?若是让人知道了,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窦长柯缩了缩脖子,没有再说话。
元旻舟见状,心里也生出了烦躁之心,连忙摆摆手,冲他道:“你先回去吧。此等荒谬之事,以后不要再提起了。”
“好。那我走了。”窦长柯默了默,转身离开。
思来想去,元旻舟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只能暂时搁下。他走回房间,仔细查看了下床上那人的伤势。确认无碍后,他便坐在床前,想起窦长柯刚才所说的话来。
其实,不光是窦长柯,就是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凑近过去,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眼前这张脸,最后却也一无所获。
过了一会儿,长影来向他禀报,说是北冥国的议和使臣已经进城,窦钟特意来请他过去,共同商议议和之事。
元旻舟也只能暂时放下其他的心思,随窦钟去了城守府。
在此次战事中,梁朝占据了绝对的掌控地位。
而北冥国作为主动提出议和的一方,在姿态上就摆出了十足十的诚意和看重。此次参与议和的北冥使臣多达二十几人,并且还带来了好几份大礼,大有当场签下议和协议的架势。
元旻舟带着人到达城守府时,得到了北冥使臣的热烈欢迎。他也不甚在意,而是就议和一事提出了相关的看法和条件。此次会面,只是为了探一探北冥议和的深浅虚实,他也没指望能一次性就谈下来。
而北冥国的使臣中,大部分以端阳长公主明天香马首是瞻。
双方作了简单的交涉,直到各自回府时,也不提及释放明天绪之事。
当晚,元旻舟传信给云州的赵沛,禀明了议和之事。
出乎意料的是,赵沛的旨意来得非常快,其上所书不外乎同意这一次的议和,并且让元旻舟将北冥国的使臣带往云州,之后再商讨回京事宜。
既是圣旨,元旻舟也不能耽搁,当天就告知给北冥的使臣,并定下回云州的日子,也就是两日后。
而端阳长公主突然提议,在这两日内,由北冥使臣来举办一场狩猎,借以缓和下双方的关系,并且为之前的冒犯举动诚挚道歉。
元旻舟不想去,却不得不去。没修书给赵沛前,他不必将北冥人放在眼里;可现在已经确定了议和之事,便是为了促进这个结果,他也不能怠慢了那些使臣。
此次狩猎,定在了洛城和锦城交界处的一片林场。许是有了云州秋猎的教训,元旻舟特意命人加大了防守,务必要保证双方人员的安全。
这日,谢风华终于醒了过来。她缓缓起身,却发现屋里屋外空无一人,逮到长影一问,才知道在昏睡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好在她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就连那两道箭伤也以极快的速度愈合着,让她不由得感慨洛城中大夫的医术高明。
长影知道她这想法,暗中翻了个白眼。
为了让她尽快醒过来,侯爷可是给大夫下了死命,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和药方。那大夫生怕自己丢了性命,几乎是早起摸黑地研究药方。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医术能不高明么?
由于精神还不错,谢风华问了狩猎的地点,便出了门。
战事一停,洛城的大街小巷又热闹起来,到处都能看到摆摊卖东西的百姓。一路走过去,谢风华心情也很不错,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林场的入口。
那里站着不少人,一见到她,连忙走上来打招呼。
谢风华有模有样地回了过去,正欲走到人群外喘口气,却见杜怀绍朝她走过来,说道:“你可终于醒过来了。再不醒来,定远侯可就不保了。”
谢风华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杜怀绍见状,惊道:“难道没人跟你说,这所谓的狩猎,是北冥国端阳长公主为了接近定远侯才提议的?”
谢风华没有说话。
她终于知道,为何她要赶过来时,长影的表情那么奇怪。
敢情,这里头还有别的女人的因素?
她随手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反问道:“寻常的庸脂俗粉,堂堂定远侯能看得上?”
那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骄傲和自信。
这下轮到杜怀绍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摇头道:“是我糊涂了。像你这样的人,天底下也就那么一个。若是定远侯不懂得珍惜,那就是他的损失了。”
谢风华只是挑挑眉,不欲在这上面浪费唇舌,转而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这不是听凭你的吩咐么?”杜怀绍朝她拱拱手,揶揄道。
“少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谢风华举了举巴掌,语气有些危险,“之前,你要我帮你敲开门,却没告诉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就算想要出手,那也是没有任何方向的。”
杜怀绍却道:“那就要看你肯帮到哪里了。”
“是么?”谢风华打量了他一下,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很懒。既然你不说清楚,那我就随便将你安排进五城兵马司了。至于,出人头地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
杜怀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之后退一步,鞠了个躬,无比感激道:“那我先谢过少夫人的大恩大德了。”
谢风华虚扶了他一下,有些不敢相信,“你居然就这么点要求了?”
“不然呢?还是你对我、对杜家有什么误解?”杜怀绍反问回去。
他自然知道谢风华有自己的本事,又有定远侯这样强大不倒的后盾,一句话就能帮他搞定很多事情。
可关键是,他支配不了这些“本事”。
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所以他也不敢要求太多。再者,以杜家所犯下的罪行来说,就算他能求到一个高起点,也未必就是好事情。
爬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是杜家全族教给他的道理。
是以,与其一开始就惦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高位,倒不如从最底层开始做起,一步一步地拥有属于他的权柄。
这很难,但值得去追求。
谢风华眸中狡黠一转,突然笑道:“孙横波知道你这么努力么?”
杜怀绍怔愣了下,随即低下头,有些无措地摆弄着衣袖。正当谢风华没忍住,想要出口询问时,他突然说道:“这跟孙小姐无关。我这么做,单纯是为了我自己。”
谢风华哦了一声,一副“你就编吧反正我都知道是为了谁”的模样。
杜怀绍却急了,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急忙解释道:“我是说真的!我要权势!仅此而已!”
像是一记重锤锤在心头,谢风华脸色僵了僵,不确定道:“你说,你要权势?”
杜怀绍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一对上那双明锐澄澈的眼睛,他又连忙回过神来,解释道:“我想要权势。但我会自己去争取。”
“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谢风华突然冷肃了神色,问道。
许是被她这样深沉的模样所感染,杜怀绍心头一紧,下意识就问道:“什么要求?”
“我要你答应我,将来无论走到怎样的高位,都不许做有损于人,尤其是有害于百姓的事。”谢风华抿了抿唇,眸色深沉道,“我知道,你有野心,也有手段。一旦我给你引路,不久的将来,你应该会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但是,就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答应我。”
杜怀绍不禁苦笑,“元少夫人,你未免把我看得太厉害了。且不说,我身上还背负着杜家的狼狈过去,就是天京官场上也未必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你这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谢风华不管那些,坚持问道。
杜怀绍只能点头,“我答应你。”
谢风华顿时放下心来,站直身子往林场的方向望了望,疑惑道:“这狩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杜怀绍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眼神里带了几分玩味儿,“半个时辰前。我还看到,定远侯与那位端阳长公主走的是同一个方向……”
还没等他说完,谢风华已经夺了一匹马,冲进了林场里。
自从云州秋狩出事后,她对狩猎这件事,也变得格外敏感。策马疾驰在林子间,她却紧紧绷着神经,眸光四处扫视着,希望能在下一刻就发现元旻舟的身影。
而元旻舟原意是进林子转一圈,再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想到,明天香始终跟在他的身旁,让他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走了一段距离后,明天香的侍卫已经被遣散回去,偌大的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元旻舟环顾一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长公主为何不去狩猎?这么跟着本侯,难道不无聊?”
“岂会无聊?本宫觉得,跟着侯爷,可比狩猎有趣多了。”明天香微微扬眉,张扬的眉宇间带着皇室贵女所特有的高傲的骄矜。
元旻舟不禁皱眉,下意识地离她更远了些,“长公主,还请慎言。”
明天香突然格格笑了出来,“侯爷,何必这么紧张?横竖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不如来谈个交易?”
“本侯不觉得,与长公主有什么好谈的。”元旻舟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却不想,明天香突然喊道:“定远侯!做本宫的驸马,如何?比起那个只会舞刀弄剑不解风情的谢二小姐,本宫会的可就多……啊……”
话还没说完,她便尖叫出声。却见箭雨自四面八方而来,元旻舟大惊,连忙跃动起身子,将明天香推出了箭雨的范围外。
这时,又有一支箭朝明天香射去,箭尖上发着幽幽蓝光,显然是淬了毒的。她似乎被吓到了,也忘记了闪躲,看着那箭尖在瞳孔中放大,当场就尖叫出声,“定远侯,救本宫!”
“救你个鬼!”一道怒声自远处传来,紧接着人影一闪,长腿一伸,一脚将明天香踹得趴下。寒光一现,一柄软剑啪地打落射向元旻舟的箭支。
谢风华又捡起一支箭,朝左上方的树狠狠抛去,却听啊的一声尖叫,一名黑衣人从树上栽落,她飞身掠去,却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竟是,被她打下来的瞬间,就被人灭了口?
元旻舟走到她身旁,扳过她的肩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才长舒一口气道:“还好你没事……”
谢风华没说话,目光却看向他的身后,他一急,连忙解释,“我跟站公主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相信你的眼光没那么差。”谢风华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见他神色紧张,便也咧嘴笑了笑,随即抬步往明天走去。
明天香早已回过神来,看到朝自己走来的高挑女子时,不禁眯起眼,飞快地打量了下,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端阳长公主就是这么觊觎别人的夫君么?”谢风华唇角一勾,语不惊人死不休。
明天香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指了指她,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怎么敢……你要不要脸的?”
“巧了,我也想问,长公主要不要脸的?”谢风华无所畏惧地迎上那双喷火的眸子,一脚踩在旁边的石头上,一手握剑,一手撑膝,语气凉凉地道,“据我所知,这是长公主提出的狩猎吧?为何长公主撤下了随身侍卫,还好巧不巧地出了事?”
明天香当即眯起眼,怒道:“你在怀疑本宫?”
“难道长公主不该怀疑?”谢风华不禁反问道。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她平常都有意收敛起身上的气息。此刻却突然不再遮掩,这周身上下威势立现,眉宇间透着一股张扬之气。
若说明天香的张扬源自于她浸染多年的皇室贵气,那么谢风华的张扬里更多的是来自于时间和阅历的积淀,透着凌厉的寒意,举目之间,锋芒暗藏。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元旻舟已经带人将四处查看了一遍,将那黑衣人的尸体丢到两人脚下,又抓来一把断箭,冷声道:“这人是北冥人。这些箭是北冥皇室禁军所用。”
明天香身子剧烈地晃了晃,刹那间,脸上血色褪尽。
谢风华却欺身逼近,龇牙一笑,道:“长公主,你现在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