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及此……
李正一忽地看见两个狱卒,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又交头接耳。
遂走近,询问道:
“二位郎君,你们在说什么?”
这两个狱卒,见来者是李正一,忙拱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回道:
“回李郎君,卑职方才是在说,这薛小郎君,真是好生奇怪……”
李正一皱了皱眉,追问道:
“薛云童?他如何奇怪?”
其中一个狱卒,也眉头微蹙,一脸疑惑不解的样子,轻声回道:
“李郎君,你有所不知……自从正谏大夫被关进大牢,连着三日,这个薛小郎君,都来狱中看望,但每次都只是带些吃食,然后,就在这门口,犹犹豫豫地站上一阵,不知为何,就是不进去探望……”
听罢,李正一着急问道:
“薛云童走了多久了?”
另一个狱卒往前走了几步,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人的身影,回道:
“刚走……人还在那儿呢!”
“好,多谢二位!”
说完,李正一转身就追去。
而薛云童埋着头,走得很慢,走两步停一步……犹疑不决的样子。
不出几步,
李正一就追上了薛云童的步伐。
“薛小郎留步……”
停下脚步,李正一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感觉如鲠在喉。
毕竟。
严格算起来。
李正一是薛云童的仇人……
前几日,李正一不仅“审”出了他爹薛曜的笔笔旧账,还利用了薛云童,让他给薛曜传话,以至于薛曜自乱阵脚。
明日,就要被送上断头台了。
现在。
可能不止是薛云童。
不出意外的话,薛家上上下下,应该都视李正一为仇人了吧?
……
果然。
四目相对的一刹。
这画面,极其的微妙。
只见薛云童一见到李正一,想也没想,就立马捏紧双拳,眉头紧皱,咬牙切齿,尤其是那双眼,怒目横视……
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熊熊怒火。
怒火中,隐隐透出的,是薛云童想要“手刃仇人”的决心。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就这样。
静静地看着李正一。
两人对视了足足两分钟。
良久,薛云童才深吸了一口气,又生硬地别过头去,愤怒地说道:
“你来这大狱作甚?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看我阿耶的笑话,或者说,是来看整个薛家的笑话?”
李正一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薛云童,有些愣神。
薛云童。
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四代。
今年,又金榜题名,一举成为众人皆知的状元郎,这该是多少文人士子心中的榜样,又是多少父母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
眼见他高楼起,又眼见他高楼塌。
曾经。
他活在云端之上。
而如今。
他爷爷薛中书,被革职待查。
他父亲薛曜,即将被问斩。
至于薛云童,自然也是随整个家族的败落,重新跌落回尘埃之中。
可堪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不用想,也知道。
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些日子,薛云童定是受了许多冷眼,甚至是无端的谩骂。
尤其是,当老百姓们得知,当年在背后陷害大才子王勃的人,居然是薛正谏大夫时,这气和无名火,自然是撒到他儿子身上。
想到这儿。
李正一轻声问道:
“你什么时候走?”
这话,实际上是想问薛云童,他打算何时出发去润州,出任“润州参军”一职……
听罢。
薛云童仍是刚才的神色,过了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与你何干?”
其实。
在薛曜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之后,若非李正一向武则天说情,薛云童很有可能……保不住官职。
若是如此。
薛云童的境况。
只会比现在……惨上一百倍。
只是,关于这事,李正一没打算和薛云童说,他也根本不指望这个“死心眼子”的状元郎,能领他的这份情……
说实话,这也不太现实。
在薛云童眼里,李正一恐怕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杀父仇人吧?
这话听起来,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但事实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是薛云童“身为薛曜之子”的想法,若是他换个身份和角度来思考,也许,同样一件事情,也会有不一样的定义了……
思及此。
李正一神色沉郁,又问道:
“不进去看看你父亲?”
听到这话。
感觉薛云童被激怒了一般。
明显有些控制不住他身体里的小宇宙了,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李正一的眼睛,满是恨意,说道:
“我的事情,与你何干?”
顿了片刻。
薛云童又接着说道:
“李正一,我最后再奉劝你一句!离我远点,别逼我出手……否则,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失去理智,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理智?
出格的事情?
听完,李正一却丝毫没有躲闪,也没有如薛云童所言,离他远点。
恰恰相反。
李正一还往前走了两步。
目不斜视。
眼睛死死地盯着薛云童。
顿了半晌,凑到他耳边说道:
“薛小郎君,你说得没错!你的事,确实与我无关;而你父亲的事,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不过,关于你母亲的事情,你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听到“母亲”一词。
薛云童浑身一颤。
再也绷不住了……
如果说,身为人子的薛云童在见到自己的“杀父仇人”时,还能保持那么一丝理智的话,或许,都是因为他母亲吧……
那日。
夜审薛曜时。
薛云童也在场。
他亲耳所闻。
薛曜他亲口承认,是他自己亲手杀了薛云童的母亲素秋……
所以,这几日,薛云童日日都来这刑部大牢,其实,他很想去问薛曜,可又犹豫踟蹰……不敢去问。
倒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
他已然不知道。
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个父亲。
如果说,普通的父亲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情,顶多就是……自己作为父亲的形象,在儿子心中“塌房”了。
可薛曜作为父亲,如今在薛云童心中的形象,是如泰山崩塌……
完全判若两人。
这一点上,李正一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是很理解薛云童。
“去!”
良久,薛云童嘴里挤出一个字。
“去哪儿?”
李正一反问道。
“去大牢,问问我阿耶……”
说罢,薛云童眼里的神色,不再是只有满眼的愤怒和恨意,转而略带悲戚之色……
很明显。
薛云童在思念他母亲。
如果思念是有颜色的话,应该就是薛云童现在瞳孔的颜色吧……
李正一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