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南下的大船,船上装的都是粮食。
甲板上,扬州刺史王长阳,一身绯红官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袍子向后翻飞不已。
江南重镇许多,每一处的灾情都很严重。
扬州也是其中之一。
听闻朝廷赈灾,粮食全部运到了金陵港口。
他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亲自押解粮船回扬州,以解城内饥荒。
如今他站在甲板上,背挺得板直。
眉宇间的一丝愁气许久不散。
他才四十来岁,可鬓间白发华生。
半年时间足够他苍老几十岁。
与此同时,货舱里。
十几个力工坐到过道里面,周围都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粮食,一袋摞着一袋。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喜悦。
若这批粮食运回扬州,他们的家小兴许能分上一两口,也不至于白白饿死。
几人除外。
他们五人是新来的,安静地坐在货舱角落里,背靠在粮食袋上,小声说着话。
几人如今也是力工打扮,无袖短褂穿在身上,脚蹬草鞋,甚是凉快。
可身处压抑密不透风的货舱里,几人还是热的满头大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姜佑和吴焚背靠背,靠在一起,低声说话。
“司首叫我们如何做?”
吴焚答道:“先入扬州,接近扬州刺史,此人乃是范氏门生,三年前才调任扬州,以前他颇受范氏信任,从他府里或许能搜出对我们有用的证据。”
“好。”
姜佑闭上眼睛,鼻翼微吸。
空气里夹杂潮湿的味道,带着一丝丝的霉味。
他偏头看向其他力工,瞧见他们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心情却愈发沉重。
这一个多月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已经超乎他的想象,虽不至于人食人,但也差不了多少。
这还是淮安道的情况,渡江而过,便真到了江南之地。
传闻江南道的灾情比淮南道还严重,以前这里是锦绣苏杭,小桥人家,可现在谁还有心思赏景。
江南各镇自古富庶,人口众多,一旦发生饥荒,定是比其他地方更加严重。
这是一个人口基数问题,人越多,要吃饭的嘴就越多,粮食就会消耗的更快。
即使扬州刺史亲自来,也只分得一船的粮食。
而扬州城的百姓足有二十万之多,这一船粮食无异于杯水车薪。
接下来几日,几人都待在闷热的货舱里,吃喝拉撒全部都在这里解决。
大家一时间都对姜佑有了新的看法。
没想到京城出来的贵公子哥,竟然能忍受这些而不发一句牢骚,足以见得心性之隐忍。
终于。
当力工的头招呼大家起来干活的时候,众人知道扬州城到了。
粮船在扬州码头停靠,岸边站满手握刀枪的扬州府兵。
扬州刺史王长阳先行下船,来迎接他的是扬州数位高官,
高官们互相寒暄几句,便叫力工们把粮食卸下船。
当姜佑拖着一辆独轮小车顺着木板下船的时候,刚好看见码头上的扬州刺史,在一位年轻妇人的搀扶下钻进马车,年轻妇人有点姿色。
姜佑问前面的吴焚那妇人是谁。
吴焚抬头看了看,思索之前早已烂熟于心的资料,答道:“那应该是王长明的夫人,范茗。”
“清河范氏?”
吴焚点点头。
没错,王长阳的夫人正是出身清河范氏,也只能出身清河范氏。
王长阳一个异姓人,虽本人才能出众,但范氏不可能放心他,于是将范氏之女下嫁给他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范茗是清河范氏的子弟,也是大家闺秀。
夫妻二人异常恩爱,只是成婚多年来一直没有生育子女。
范茗曾经给王长阳纳过好几房小妾,但王长阳连她们的门都没进过。
王长阳爱妻至深在扬州已成一段佳话。
远处,妇人范茗扶着自家夫君小心翼翼钻进马车,便叫车夫驾车回城,
粮船交接的事情交给手底下人去做就好了,王长阳出走半个多月,也该回家好好休息一日。
车厢里。
王长阳和范茗依偎而坐,恩爱有加。
范长阳宽大的手掌一直紧紧握着范茗的手,不肯放开,同时他眉头紧紧地皱着,一脸疲态。
范茗三十岁出头,比自家夫君的年龄小了十来岁。
她看着自家夫君那张满是范愁的脸,生出无尽的怜惜。
嘴巴张了好几次,却欲言又止。
王长阳拍拍范茗娇嫩的手掌,叫她放宽心:“我没事。”
“夫君,要不我们去求求他们吧......”
王长阳听罢,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若旁人对他说这些话,他定会破口大骂,把此人逐出扬州城。
可今日说这话的是他一直怜爱有加的夫人,他不忍心,但他还是告诫道:“夫人,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范茗急得流出眼泪,她起身跪在王长阳的脚边,劝道:“夫君,咱们一直坚持的,没有人会看到,也不会有人在意,咱们这三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家夫君这些年坚持的终点在哪?
甚至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坚持。
他本可以去京城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因为三年前与范氏的诀别,他被排挤到小小的扬州城。
虽说是刺史,封疆之吏。
但也只有她明白,夫君只不过是扬州城的小小城主。
王长阳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范茗。
他不想解释太多,甚至不想言语。
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远在京城的陛下可以看到他的坚持,他的坚持可以让江南变得更好。
“家里还有粮食吗?不够我明天带回来一袋。”
王长阳揉揉眉心,想转移话题。
但范茗狠狠地擦擦眼角的泪水,看着王长阳:“夫君,你不为咱们两个想想,也要为我们的孩儿想想。”
王长阳眉头一颤,嘴角一抽。
脖子僵硬地扭过来,眼神落在范茗微微隆起的小腹。
范茗身材一直很好,但这几个月,肚子却慢慢隆起,她说自己是因为吃的太多,不忌口,故而长了些肉。
今日听她亲口承认,王长阳身子止不住地一颤。
某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真是蠢得可以,灾情已经持续大半年,范茗哪里有那么多吃的……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欣喜,害怕,担忧,后悔和遗憾……
重重情绪萦绕在他心头,让他始终没伸出手落在范茗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里是他未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