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数年间,无论曹孙两家,还是曹刘两家,在江陵和襄阳之间的战斗都是小打小闹。由南往北打,襄阳之后有新野,新野之后有宛城,再往后是曹公经营多年的中原腹地、强兵所出,自然是越来越难;至于由北往南,当年曹公自家试过,对外宣称值有疾病,烧船自退,折损兵力数以十万计。
是以雷远倒不觉得,关羽真的打算用一万余人去攻取襄阳。他是经验丰富的大将,并不会冒进到这种程度。
在场众人应该都能感觉到,之所以关羽突发奇想,只能归结于年齿渐增吧。随着少年侠气慢慢消褪,再怎么样的英雄,也难免怀念故园桑梓,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能够回到故乡。
连临时的庖厨关平,也被他的情绪所影响。
李贞正用腰间小刀把一只兔子切城小块,串在铁钎上递给关平,却见关平愣愣地蹲踞在侧,仰着脸,出神地望着北方。
关平和雷远往来不少,李贞和他熟悉了。关平也知道李贞仿佛雷远家人,并非寻常下属。于是李贞便不说话,只拿铁钎头子戳了戳关平的胳臂。
“哎呦!”关平吃了一惊,手一抖,差点把翻面烤炙的两串兔肉落进火堆里。
这时候李贞问道:“关将军刚才说的涿郡、河东,风貌与荆州大不相同么?”
“河东我没去过。至于涿郡……隐约记得玄德公家里有株极大的桑树?”关平回忆了一下,叹气道:“其实不记得了。那株桑树,也是主公偶尔提起的,说我幼时曾在树下玩耍。其它的全都想不起来,那是三十年前的情形啦!”
顿了一顿,他问道:“含章,你何时从军的?还记得家乡情形么?”
李贞不禁怅然:“建安十四年的时候,曹军支援合肥,路过汝南。我家将军召集百姓逃难路上,带上了我。至于家乡情形,无非断壁残垣、横尸荒蒿,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当下两人都无谈兴,继续对付那两只兔子。
而关羽的兴致很不错。他和雷远谈了许久,一直到夜深,才离开城头,回军营歇息。
雷远客气地将关羽一直送到城下,才折返回去,继续巡视城防。
关羽此来并没有骑马,于是沿着城墙下方的空地慢慢走着。关平照旧恭谨地跟着自己的父亲,稍微堕后半步。
丈许开外的城砖缝隙间,卡着一柄松明火把,火把眼看将要染尽,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声。几名士卒沿着城墙脚下巡逻到此,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备用的木柴,将之替换上去。
做完了以后,他们才发现关羽等人,初时有些警惕,待注意到关羽标志性的高大身材,便露出恭敬声色,行礼避让至道旁。
关羽向士卒们微微颔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转向通往军营的岔路。
“你和续之很熟悉么?”他问道。
“续之带领部众从淮南来的时候,是我率船队到沔口接应的,彼此有些交情。有一阵荆州无事,我和伯升,还有霍峻、马谡、向宠、习珍等人,常常寻续之踏青射猎。后来习珍还与续之的小妹定了亲……”
“以后不妨多多走动。”关羽道:“我看,续之比刘封那小子要强。嗯,你少去理会刘封。”
“……”
关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豪勇善战,屡立战功。近年来玄德公最初的元从宿将们大都四五十岁了,年岁大了,慢慢要脱离刀头舐血的最前线。所以玄德公有意培养些后起的年轻人,以刘封、关平为首的霍峻、向宠、习珍等人,再如玄德公自家部曲出身的魏延、傅肜,都是此类。
这次入蜀过程中,刘封有战功、霍峻安定梓潼等地,向宠任中军,都有功绩。关平能预料到,他们很快都会被提拔到相当的位置。
然而关羽一向不喜爱刘封,觉得刘封性格粗暴鲁莽,无有将才。关平为此曾费过不少心力斡旋,可惜效果很差,关羽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刘封毕竟也有自尊,更不会放下身段去刻意逢迎。
犹豫了好一会儿,关平道:“伯升以后大概会常驻益州,原也不能常来常往。倒是……我不明白,父亲何以这般欣赏续之?”
老实说,自从玄德公领大军入蜀,关平已经很久没见到关羽和同僚们开怀大笑了。关羽的性格实在有点过于刚傲自负,很少看得起人,这段时间以来,好像惟有雷远例外。
关平记得,之前麋子方出事之前,关羽还曾经夤夜前去拜访雷远,试图为麋子方求情,结果雷远硬生生把事情闹大,逼得麋芳丢官弃职。难道自家老父亲竟不发怒?
难道就因为雷远在城头那几句吹嘘?断不至于。这些年来吹捧关羽的人手拿把攥,可从没见过关羽轻易向人假以辞色。
“倒也谈不上欣赏。这小子是有些才能,但也不过寻常人的资质。”关羽慢慢走着,随口答道:“只不过,他是我辈中人。”
关平吃了一惊:“父亲是说……”
“之前廖元俭从荆山折返,提起他在荆山中随雷氏部曲行动,说起了他亲眼目睹的三件事。”
“那三件事?”
“第一件事,当日山中气候突变,下起暴雪,明明目标不远,雷远担心将士受冻寒之苦,立即勒令退兵。第二件事,后来廖元俭为雷远指了条近路,但路上颇有起伏坎坷,于是雷远全程走在前方,为大军探路。第三件事,当他们攻入蛮夷营寨的时候,雷远号令诸军,破敌便可,不得滥杀妇孺。”
“倒是个心软的。”关平微笑道:“前日看他为部曲们安排葬礼,也很尽心。”
“你的那些伙伴,霍峻、向宠等人,都会这么做么?”
关平一时默然,他走了几步才道:“至少我自己遵循父亲的教导,善待士卒,并不敢有半点苛刻;魏文长也是如此。其余人等……无论如何做不到这程度。”
关羽微微点头:“我和翼德、子龙,出身都是寒家,主公号为宗室,其实家道破败,否则也不至于以贩履织席为业。我们这些人,看待百姓、看待普通士卒的眼光,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世族豪门,是大不一样的。你明白么?”
“然则,庐江雷氏虽非世族,却是规模极大的豪强。”关平忍不住道。
关羽脚步一顿,捋了捋胡须:“我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