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物种起源的那一天起,但凡是生命,就会对这种只有一次的神圣存在,分外珍惜。
那些与抚顺关隔着一里之地的野人女真回头看到了这番情形,无不更加卖力地夺路狂逃。
也幸好慌归慌,倒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大多数人都始终只朝着黄重真预先设定的那个方向狂逃。
黄重真将这次小规模伏击战的地点,设在了距离抚顺关东北五里之外的一个小山谷里。
这个山谷不算大,形状却非常理想,内圆外窄,中间略微缩紧,就跟个酒葫芦似的,因此黄重真很顺口地就将之称作了葫芦谷。
葫芦谷与外界的联系,除了四圈边上那些也并不显得很高的山壁,也就只有口上那段狭窄的通道了。
若敌人追进谷里来,那么只需用少量的精锐兵力堵住谷口,追兵便只能任由埋伏在周边山壁上的伏兵,以滚石滚木砸死砸伤,或以弓箭射杀。
海耶西端着祖传的精铁长矛,随着战马的奔跑一耸一耸的好不威武。
眼看着就快要撵上那群哭爹喊娘的野人崽子了,麾下儿郎们的钢刀也都已经举起来了,却不想这群猴儿般的家伙,竟一溜烟地跑进了一个狭窄的山道里。
若是心细之人,不难看出这场追逐战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但是海耶西受初夜的冷风一吹,酒意已经完全上头了,想都没想就咆哮着一人一马扎进了山道里。
他麾下的儿郎们向来以这个少族长马首是瞻,也从不认为在这女真族的腹地里,会出现什么像样的敌人,因此也几乎都毫无防备地提马跟了进去。
待最后一匹还算健硕的战马载着马上的骑士,一头扎进了黑幽幽的狭窄山道里,便听山道两边陡峭的山壁上方传来一声令下,紧接着四周喊杀声四起。
海耶西这才陡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慌乱中抬眼四望,只见周边的山壁上火把四起,丢下山谷来,将阴暗的山谷照得透亮。
最紧要的是,随着这些火把的飘落,隆隆的响声也在四周的高处响了起来。
紧接着滚石檑木便一股脑儿地往盆地状的谷中倾泻而下,几乎只是顷刻之间,就将这个不算大的山谷给填得满满当当。
战马和马上的骑士们,惊慌之中无论是向前的还是退后的,或者挤在中间的,都被砸得头破血流。
只有最后进谷,并在隆隆之声响起的瞬间,就丢弃战马连滚带爬往谷外冲的几个人得以幸免,却也逃不过带着三十来个挑选出来的精兵,堵在谷口的黄重真。
端着祖传长矛冲在最前边的海耶西,终究没能一探这个小山谷的究竟,便被一块硕大的巨石,连人带马给压在了葫芦的细腰上。
临死之际,他唯一遗憾的,便是从未探到过任何事物的底,建州的底线在那里他没探到过,奴酋对他的容忍度他连试探的勇气都没有。
便连在酒后兴致勃勃地扑上去,却总是兴意阑珊短暂拥有的女人,都从未探到过花蕊的底部。
至于那些接连赶来的零星的抚顺关驻兵,来得若只是十几二十甚至个位数,那些握有弓箭的所谓精兵便已足够应付。
当然,互有损伤是无可避免的,黄重真对此也乐见其成。
唯有最后一波追兵,人数最多,来得很慢,却足够小心翼翼,装备得也颇为齐全,还颇有阵型。
但在重真精准的箭术打击之下,也很快就丧失了斗志,并在野人女真越发勇武的攻击之下近乎团灭,只剩下一小一老两个兵丁,在火把通明的雪夜里瑟瑟发抖。
“这……这……”
瘸脚老兵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族人,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都倒在了雪地里,热血汨汨而流,却很快就有了凝固的现象。
最悲伤的是,凭借自己大小也经历过数十仗,更跟随老族长抵抗过明人侵扰以及建州吞并的战场经验,却直到近乎全军覆没,都尚未摸清这股敌人的底细。
不!别说底细!便连丝毫的认知都没有!
他不知道这群敌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数目,更不知他们的战略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知这很有可能是老林子里的野人组团来复仇了,但是野人女真向来松散,何曾如此有板有眼地打过任何一场伏击战了?
“难道……是建州人假扮的?为首的这个少年,便是白甲怪物?”
想起那十几支精准无比的精铁箭矢,瘸脚老兵心中大惊,铁打的身子便再也熬不下去,钢浇的意志也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扑通一声便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爷爷!爷爷!”
旁边的那个显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的小兵,立刻从小马驹上翻落下来,惊慌中又奋力地将他从雪地里抱起来,唯恐他窒息而亡。
瘸脚老兵在孙儿的搀扶之下,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恢复了些许神气。
“你好,我叫重真,是他们的少主。”
一道极富磁性的柔和声音,从那群野人女真野蛮的呼喊之中传了过来。
瘸脚老兵大概是觉得这道声音倒还蛮好听的,放在此时此地更是与众不同,于是便抬眼望去,只见一大群精壮的野人簇拥着一个并不十分健硕的兽皮少年。
那少年小麦色的国字脸,在火光的映衬之中显得格外坚毅,嘴唇略厚,好似非常倔强,剑眉星目,鼻子高挺,看上去真的很像围在大汗身边的那些白甲怪物。
他的名字也很女真,瘸脚老兵唯独不明所谓的少主是几个意思,却听少年身边一个自称博古通今的老头解释道:“他是图腾神派给我们女真诸部的少主。”
“图腾神?女真诸部?”
身为一个女真老人,瘸脚老兵自然知晓女真族的这一古老传说,但是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见过,谁还信那玩意儿啊?
倒是少年左侧的一头半大老虎,以及右侧的那头半大黑熊,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好像真是图腾神派遣而来的守护神兽一样。
“难道还真是野人女真组团前来复仇了?”
瘸脚老兵满心的疑惑,可很快就衍变成了满脸的惊慌。
因为那个叫做重真的兽皮少年,已微笑地望向了自己唯一的孙儿,并且还温文尔雅地询问道:“你会认我做你的少主吗?”
“我……我……”老兵的孙子呐呐地不知如何言语。
瘸脚老兵却立刻就知道了该如何应对,带着他在这个世间的唯一念想,朝着重真深深地拜伏了下去,以极为沧桑的声音说道:“海西族叶赫部海力斯,拜见图腾神的儿子。我的少主,请接受您的奴才最诚挚的跪拜。”
“海西族叶赫部海尔格……”他的孙儿依言而语,其清亮的声音与老兵的沧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似乎能点亮这个雪夜。
雪夜确实被点亮了,不过却不是被人的心,而是火,无边的大火。
黄重真在海力斯的指认之中,找到了穿着一身华丽战甲的海西残部少族长——海耶西。
并且翻开那块巨大的石头,让老博古探进那身怀里的战甲,从他肉泥般的胸口,掏出了那枚代表着海西族叶赫部最后荣光的纯金制作的令牌。
“这钢刀一般,这矛倒是不错!”
将那口沾着海耶西自己鲜血的钢刀踢到了一边,算是对部下的赏赐,黄重真拾起另一边的那杆长矛,握在手中虎虎生威地耍了几下,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是老族长临终前传给少族长的武器。”海力斯解释道。
“既然老族长已经死了,为什么不直接称他为族长,而是少族长?”
“我是看着少族长长大的,叫习惯了……”海力斯看看少族长血肉模糊的身躯,无限唏嘘,也无比的担忧。
“在抚顺关内,还有你的直系亲属吗?”
“没有了,我爷孙俩相依为命已经很多年了。”
“知道了,这就去抚顺关吧。”
在这对爷孙无奈的带头之下,关门尚未关闭的抚顺雄关,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就被大摇大摆走进关内的黄重真,给拿下来了。
入关之后,他便不管那些激动的野人女真会在这座关城内做些什么,也不在意他们会对这座雄关造成怎样的伤害。
他只是叫海力斯爷孙带着自己去了海耶西的府上,人一个没杀,财物也一样没动,漂亮的妇人更是一个没碰,而是搜罗出那个倒霉少族长生前最珍贵的衣服和挂饰,打包提在了肩上。
“这……这是大汗赐给少族长的最大荣耀啊!”海力斯惊叹于这个新任少主的眼光之毒辣,便让小孙子无论如何都要紧紧跟着自己,便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黄重真来到了抚顺关的西城门之上,静静地盘膝坐着。
黑熊与老虎趴在他的左右,与他一同默默地看着抚顺关在平静的雪夜之中,迅速变成了一座悲惨的人间地狱。
对此,黄重真面无表情,只当那熊熊的烈火与被烈火煅烧的肉与灵魂,是在祭奠十一年前抚顺的那场悲伤,是在告慰同胞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