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重真字正腔圆地说道:“己巳伊始,建奴入关!注意,是入关而并非扣关!此谁之过?此时追求并无意义。然皇上自从两年之前听从了蝗虫英烈的《浅论巩固蓟辽防线之必要与迫切疏》后,便开始拨付大量的银两修筑这些关卡!
本王忝为摄政王之后,更是日夜传旨叮嘱,定要广撒侦察兵,时刻监察关外部族之动向,然而却鲜有人重视,以至于古北、大安、喜峰这三座极其重要的长城关卡迅速告破,至今仍在建奴的手中!便连蒙古部族都胆敢趁火打劫!
旬日间,建奴攻陷重镇遵化,连下周边数城,顿时举国惶恐,京畿震动!建奴尚未压城,南迁的呼声便已甚嚣尘上!然我京师不动如山,我大明君王秉承永乐先祖‘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意志,坚决不南迁!
建奴攻不下蓟州,便潜越之,继续西进。数日之间攻陷顺义,终于昌平被孙祖寿阻挡兵锋,又被祖大寿拦住北上之步伐,避免了居庸关暴露在其铁蹄之下!
正月十五,黄台吉亲率建奴大军抵临京师城下,建奴大贝勒代善另率一军经通州与其会师,最终扎营于广渠门外,意图经此,染指大明腹心!
然我大明军民众志成城,数日大战下来,建奴与我关宁军满桂所部,勤王之师候世禄,于广渠门外数度血战。
建奴三贝勒莽古尔泰,小贝勒阿济格挥军攻打城墙,均铩羽而归!
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巴图鲁,居然连我京师的护城河都跨跃不了!历经数战,本王便想在此问一问食君禄的诸位大人,对于建奴,可曾畏惧?可还畏惧?”
对于建奴,可曾畏惧?可还畏惧?
这句话一字一顿,犹如战鼓一般敲击在每一个位列大书房官员的心中。
每一个听闻者,尽皆面面相觑,扪心自问,却久久没有答案。
许久,忝为信王幕僚而并无官职在身的孙承宗率先出列,道:“老夫,无惧。”
他的语气很平淡,恰如一块石子投入了水平如镜的湖面之中,激起层层涟漪。
他身为关宁防线的第一个构思创建者,没有人敢对这句话提出质疑。
高攀龙与族弟高扶风对视一眼,立刻就出班奏道:“臣,无畏。”
重真斜睨了他二人一眼,尤其是次辅高攀龙,真正要他拿主意提建议发挥作用的时候一言不发,屁用不顶的表忠心为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却争着抢着。
“这便是东林风骨?”重真心中冷笑。
然东林一系的官员经他二人开头,立刻就纷纷表态:“臣等,也无畏惧。”
这些家伙还相互点头吹捧,相互支持。
重真听得看得都快吐了,不过他的涵养很好,仍旧浅笑不语。
倒是李标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大声吼道:“尔等无惧,难道老夫就曾怕过吗?”
来宗道与其配合默契,堂堂礼部尚书粗野村夫般灌了一大口粗茶,抖抖袖袍笑眯眯地说道:“信王殿下,孙大人,诸位同僚,老夫惭愧,说不怕那是骗人的。”
这话顿时犹如激起了千层浪花的巨石,使得东林一系的官员自以为抓住了他的痛脚,纷纷出言指责:“好你个来宗道!”“来宗道你这个胆小鬼!”……
重真觉得陈洪绶的这个大舅子必定还有下文,便微笑注视,眼神里充满期待。
来宗道果然再度一笑,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建奴杀起我汉家子来,可不分老夫是平民还是礼部尚书!不过若是家国需要,老夫何惜此身?”
重真大笑道:“无畏无惧,畏而无惧,尔等真乃大丈夫也!”
“哈哈哈,信王殿下谬赞了!”
“是啊是啊,臣等也是为这家国天下着想啊!”
大书房里再次热闹起来,东林官员大多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原先的中立清流如李标来宗道者,却平静地相互笑笑,静候重真投下重磅。
出自东林的内阁首辅杨鹤许久都没有说话了,躬身作揖道:“殿下常说——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不知对于臣等下一步当以何为,有何具体的指示呢?”
“这谁啊大煞风景!”东林官员纷纷投以怒视,见是首辅大人,又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信王殿下有何吩咐就赶紧说吧,局势紧迫,分秒必争啊!”
重真微笑地再次一串又一串地望过去,与其对视者无比昂首挺胸。
“很好!”一丝微笑自他坚毅的嘴角划过,转身看向悬挂于身后的作战图,沉声道,“尔等可知,黄台吉为何扎营此处?”
高扶风得到了高攀龙的眼神暗示,立刻出列抢着说道:“此地背临香山,与玉泉山之河流汇成清河,水源便利,进可攻退可守,实乃战略要地!”
“小高大人见识非凡,令我等佩服啊!”
“是极是极,小高大人不但文采斐然,更难得兵法娴熟啊!”
面对底下官员的吹捧,高扶风得意洋洋,犹如一只骄傲的孔雀。
只可惜重真不希望大明成为一只仅供欣赏的孔雀,而是一只涅槃的凤凰。
他转过身来看向高扶风道:“那你可知,香山主峰鬼见愁,乃是什么地方?”
谷 “鬼见愁?啥鬼见愁?那鬼地方风大雪厚,谁知道上边有啥!”
“不对,听说孙元化从好年前开始就一直搁那儿待着,轻易还不肯下山呢!”
“他躲那儿作甚?莫非仍旧在捣鼓他那不靠谱的火炮理论么?”
“火炮?就是六年导致巨大炸响爆燃的火炮?这如何使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孙元化好大的胆子……”
“殿下!信王殿下!臣弟请愿,治孙元化之罪。”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等皆附议!”
“哦?”重真对于东林的无耻无知有了新的认知,嘴角划出一个弧度道,“那么请问各位,孙大人何罪之有?”
“火器,那是多么危险的奇淫技巧啊!”
“殿下可曾听闻六年的那一次巨大炸响,半个京师险些……”
“你未免太过夸张,不过如此巨响,本王如何会不知?”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孙元化何罪之有?莫非是受了殿下指使?”
语惊四座,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东林官员。有些事情心里清楚就好了,说出来就不对了,那会令人很难堪,乃是人际交往里一个很大的忌讳。
就连高攀龙高扶风都恨不得上前,兄弟齐心将这家伙摁在地上摩擦。
偏偏重真是个无所忌讳的人,大笑道:“不错,孙大人钻研火器之举,正是暗中得了授意。大家可能还不知道,香山鬼见愁主峰,乃是蝗虫英烈走遍京畿山川,从而最终选定的火器研究之所,为的就是避开人员密集之地。”
“啥?竟是那只臭蝗虫?咋啥事儿都有他的踪影?”
“嘘,不要乱说,蝗虫来自辽东,祖大寿来自辽东,袁崇焕来自辽东,满桂来自辽东,殿下的亲卫、爱将,周遇吉、黄晓腻、袁七袁八,皆来自辽东。
这是自我大明立国以来,第二个与辽东边军关系如此亲密之王爷。啥,第一个是谁?你怎么这么笨!当然是昔日的燕王殿下,后来的永乐大帝了。”
“嘶!你是说信王殿下将会骑兵靖难?不对!朝政都在殿下手里……”
高攀龙几乎想要上前捂住他的嘴,幸好这嘴大的东林官员幡然醒悟,突然住嘴,惊恐地看向重真,讷讷道,“殿下,臣失言,还请饶恕臣的罪过。”
重真再度大笑道:“其实本王挺欣慰你终于肯动脑子,也肯说实话的。”
“殿下……”这官员大囧。
“你叫什么名字?”
这官员更加窘迫道:“回殿下,臣叫陈新甲,耳东陈……”
“新年的新,兵甲的甲,对么?”
陈新甲豁然抬头看着重真道:“殿下如何会得知?”
“新年伊始,兵甲相见……”重真背过手去看向大地图。
“殿下!”陈新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额头贴在地砖之上。
重真注视着地图缓缓道:“起来吧,此战与你的名字无丝毫关联,无需介怀。从今往后,你不要有那么多的高谈阔论,埋头做事就好。你那两个师弟——时光亨,李明睿,该有所耳闻吧?李标大人的衙门里还缺个右侍郎,你去帮他吧。”
“殿下!臣……拜谢殿下!”陈新甲激动得不能自己。
上位者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就让一个堪堪有资格列席大书房会议的官员升了职,同出东林一系的官员,无比的羡慕嫉妒恨,可惜他们并不明白。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重真率性而为,就如两个棋手对弈那般,只求先将局势打开,毕竟相比于黄台吉,他的手中握有更多的棋子。
有些棋子放到某个位置上,能于短期内发挥出极大的成效。
有些棋子则尚且未知,就如无心插柳一般,或许会收到丰厚的回报。
陈新甲以后的为官之道没少被人诟病,但此时的他已经算得上是东林青年一代中较为翘楚的存在。
若是能够以此激励起一部分的东林官员,让大明朝政在此战之中稳中有进,那么这步棋的目的便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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