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绥的泉水很多,也很有名,像虎头山有虎口泉,旧城有老龙潭,城东南有海窟,牌林旁有十八眼井,龙王庙前有灵泉,城南后有温泉,为塞外特有之奇观。
就在归绥城里“龙王庙”前,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帐篷,在这个帐篷旁边,就是那有名的“灵泉”。
这个大帐篷里,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尤其到了上灯的时候,可以说是车水马龙,人声沸腾。
看,大帐篷里点着十几盏大灯,把大帐篷里照耀得光同白昼,纤细毕现,灯下有桌子,有椅子,黑压压的坐满了人,那沸腾的人声,跟弥漫了帐篷里呛人的烟,交织成了一片。
大帐篷里有茶座,沏茶的水取自庙旁灵泉,既甜又香,加上一撮好茶叶,口口生津,喝上一回,必有二回,从此就成了老主顾常客。
大帐篷里也有卖唱的,塞外的胡笳牧歌,内地的大鼓小调,想听什么有什么,全得很,热闹极了。
大帐篷里更有赌桌,兴来时吆五喝六,呼卢喝雉,一般输赢不大,兴尽而归,倒也人生乐事。
不过你想玩大输赢也不是没有,那全在你,下的注大,玩的就大,下的注小,玩的就小。
有个浓眉大眼,挺英俊,穿着一身新行头的年轻人,杂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进了大帐篷。
年轻人肤色稍嫌点黑,但看上去结实、壮健,神态举止挺有派头,一眼看上去很像个有来头的。
年轻人背着手,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进了大帐篷,有个戴小帽的五短身材中年汉子立即迎了上来。
圆胖脸上堆着笑,见面先哈腰:“这位是喝茶还是玩玩?”
手指头拨弄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行家跟老主顾一看就知道,那表示赌。
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既白又亮的牙,依着葫芦画瓢,手指头也拨弄了那么一下,道:“玩玩,先玩玩再说别的。”
戴小帽的五短身材汉子脸上笑意更浓,立即抬手往里招呼,然后哈腰摆手,礼多而周到:“这位爷,您里边儿请。”
年轻人含笑点头。迈步往里行去。
这时候从里面迎出一个身材瘦小,长像猥琐的中年汉子,见面也是哈腰赔笑,殷勤地直往里让。
那张赌桌,就摆在大帐篷的最里头,好大的一张桌面,三个大海碗,三个当庄的,旁边围满了人,只听骰子在碗里当当响,多少人兴奋,多少人懊丧。
那三个当庄的,两个带着赌鬼样,一脸的郎中像,瘦瘦的,鼻梁高耸,眼眶深陷,满脸透着狡猾诡诈,可是脸上绝找不出表情,一点喜怒哀乐之色都没有。
城府深,够镇定,这才是大行家,老赌场,高手。
中间一个可就不同,短短的身材,一张脸既圆又胖,长眉细目,唇上还留着小胡子。
他很白,既白又嫩,简直像个大姑娘,出去走一走,谁都会说他是富贵中人,绝不会说他是吃这行饭的。 三十多近四十年纪,偏偏脸上没有一条皱纹,尤其那双手,简直皮白肉嫩,根根似玉,生似碰一碰就会破一般,谁敢碰碰,只便宜那只大海碗跟那儿颗骰子。
他,不像那两个城府深,够镇定。他赢了笑,输了寒脸,拿一条手绢儿不住地擦汗。
他,运气好,输的时候少,赢的时候多,赔小注,赢大注,而且赢来都在大一点儿,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他哪里能当庄,开赌场的人也真放心,他连当个老赌场都不配,可是怪了,他能替东家赢钱。
这三个当庄的背后,抱着胳膊站着几名既粗又壮的大汉,看装束、看打扮,倒像是蒙古人。 这几个大概是吃硬饭,干保镖,必要时动拳出腿,拿刀舞杖,出力气卖命的,每个赌场几乎都有这种人物。
年轻人到了桌前,先抬眼那么一扫,看情形大有一眼已将环境及情势进入眼中,了然于胸的意味。
那瘦小汉子赔着小心开口问道:“这位爷,您要入哪一局?”
年轻人含笑抬手,指了指胖小胡子,道:“就是这儿吧。”
瘦小汉子慌忙替他找了个地方,又要找椅子。
年轻人伸手一拦。摇头说道:“不必,站着好了,我玩不了多久就要喝茶去。”
瘦小汉子却道:“多玩玩,多玩玩,您难得来……您是头一回光顾。”
年轻人凝目笑道:“你怎么知道?”
瘦小汉子嘿嘿一笑,得意而奉承地道:“不瞒您说,进出这儿的常客我都认识,唯独您,进来就让人眼前一亮,多少年了,我这是头一回见着像您这样轩昂不凡的人物。”
说着,他还是急忙拉过了一把椅子。
人没有不爱听好听的,就连关老爷都喜欢戴高帽子,年轻人没说话,笑笑终于坐了下去。
就凭这一手,“倒霉”的人能不往这儿送银子?
坐定,年轻人慢条斯理地探手人怀,摸出个东西往桌上一放,在场的人都直了眼,唯独那胖小胡子连眼皮都没抬,他全神贯注大海碗里,只顾输赢,别的,就是老天爷来了他也不管。
那是珠子,拇指般大小明珠,在灯下,比灯还亮。
瘦小汉子怔了一怔,忙道:“这位爷,我们这儿不玩这个,您瞧,桌面上输赢全是现银,连银票都不当数,您包涵。”
“怎么,”年轻人含笑抬眼,道:“怕它不真,是颗膺品?”
瘦小汉子忙道:“不、不、不,您千万别误会,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多少年了,除了现银,以外的东西都不兴,您知道,有些东西过于贵重,像您这颗珠子……”
年轻人似乎永远笑哈哈的,道:“我身上没带现银,如之奈何?”
瘦小汉子还待再说。
突然,从对面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圆圆胖胖,既白又嫩,像一层皮包着一包水。
是那胖小胡子,他没看年轻人一眼,两根指头捏着珠子就近眼前看上了,顿时令人暗叹,唯有这颗珠子才配这只手。
他漫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把珠子放回原处,道:“值多少?”
年轻人笑问道:“你看呢?”
胖小胡子慢吞吞地淡然说道:“那要看谁看,怎么说了。”
年轻人道:“阁下明教。”
“好说,”胖小胡子道:“在行家眼里,它值个千儿八百两,要在外行眼里,它不及一锭白花花的银子,进了小孩儿的手,准拿它当琉璃弹儿玩。”
年轻人笑了:“多谢明教,阁下是位行家。”
胖小胡子手往前一推,五大锭银子滑过桌面直到年轻人面前,然后他收回手,慢吞吞地道:“这儿是五十两,算我这个庄家先借的,你赢了,不必说,输了咱们拿它算,愿意么?”
年轻人笑道:“好主意,我还得谢谢。”
一手把五锭银子拨过来,一手把珠子推出去。
珠子到了胖小胡子面前,胖小胡子却又把它推了回来。
年轻人眨眨眼道:“怎么,阁下不要抵押?”
胖小胡子道:“你够大方,我也并不小气,不用抵押,珠子先放在你那儿,在场这么多对眼看着,我也不怕你跑了。”
年轻人又笑了,道:“阁下快人。”
他没看珠子一眼,抬手推出了五锭银子,胖小胡子似乎根本不曾抬眼,道:“怎么,不要?”
年轻人道:“这算是我的头一注。” 胖小胡子道:“五十两?”
年轻人笑笑说道:“银子是阁下借给我的,我下五十两,万一它不足五十两,那是阁下的事跟我无关!”
年轻人说话够风趣。
胖小子胡子抬起了眼,难得,那一对眼珠子黑白分明,他看了年轻人一眼,很快地又垂下眼去,道:“下注。”
赌客们下注,霎时银子在大海碗外围成一圈。
庄家先掷胖小胡子永远慢吞吞的,那意味着稳。他伸手抓起了骰子,约离碗口数寸,五指一张一放,骰子丁当乱转,停止后着,八点儿。
赌客们都掷过了,当然,几点儿的都有,但十之八九,不及庄家的八点儿大,最后轮到了年轻人。
年轻人抓起骰子随意一掷。大点儿七个,少人一点儿。
该吃的吃,该赔的赔,年轻人要把五锭银子推出去:“出师不利,手气不佳,看来今夜我非全军覆没不可。”
胖小胡子道:“怎么,不玩了?”
年轻人道:“谁说的,哪有每赌都赢的,千儿八百两银子我还赌得起。”
胖小胡子道:“那就不必把这五十两银子推过来,留着它续赌下去。”
年轻人道:“怎么,再借五十两?”
胖小胡子道:“你要不想玩的话,只算五十两。”
年轻人笑道:“我想赌,而且是不尽兴不走,不过我想多借点儿。”
胖小胡子道:“多借点儿,行,你想多借多少?”
年轻人道:“我想凑足五百五十两。” 胖小胡子霍然抬眼,一双眼神逼视过来。
年轻人像没看见,笑笑说道:“我已经欠阁下五十两了,阁下如果愿意的话。请再借给我五百两,加上我欠阁下的,共是五百五十两。”
胖小胡子没说话。两眼盯着年轻人,手在桌面上点起了银子。
年轻人微一摇头道:“别那么费时,我有个办法,这里有五锭银子,你我把它每一锭当成一百两不就行了么。”
胖小胡子停了手,一点头,道:“好办法,下注。”
有了他这一句,赌客们续下注,年轻人推出了面前的五锭。
胖小胡子那只去抓骰子的手停在碗口,但是那圆胖脸上并未露惊容,似乎他见过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