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妇少女各得十余两,已收拾了蛋箩花篮径去,众人也自散去,程子云噘苦一张大嘴,垂头丧气,正待回去,却不料那脚夫忽又一把扯住道:“你打算向那里去,我们是说好的三钱银子,你还没给咧。”
程子云不由大怒道:“全是你这该下汤锅的畜生,累俺损呕气,还打算要什么钱。”
那脚夫却不依道:“你别开口骂人,说连了事。我可也不是本地人,你说的话,我全懂,驴子是你要骑的,打算不给钱,那可不行。”
程子云愈怒道:“你还敢发横,俺虽雇你这驴子,可没有让它闯祸,这不怪你却怪谁。”
那脚夫冷笑一声道:“你要说这个,我原跟着驴,它自然不会发野性,谁让你老爷要玩票,自己拉缰,这怪我吗?”
程子云不由说不出话来,却无如口袋里的银子已全掏了出去,再也摸不出一个大钱来,正在着急,那少年在旁却笑道:“程爷不必为难,这三钱银子,由我来付便了。”
说着掏出银幅子,挑了一块掷向脚夫道:“你且拿去,却不可再向程老爷刁顽了。”
那脚夫接过银子驱驴径去,程子云却满面羞惭道:“为了俺的事,怎好让你这相公破钞,尊府在什么地方,容俺回船取来,再为奉还便了。”
那少年书生,却笑道:“我在传闻之中,得悉东鲁狂生是个奇士,心仪已久,原来也只一个俗客而已,这几钱银子也值得挂在口边吗?”接着又一把挽着道:“程爷如愿结交我这一个朋友,还请不必做此俗态,前面有一个小酒店,我们且小饮三杯,容再请教,否则小弟也不勉强,你只管回船去,那银子的事,却不必再提。”
程子云一听人家左一个俗客,右一个俗态,转不好意思再提,再一看那少年一身青绸袷衣,外罩玄色夹纱褂,看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不但丰神俊美,也非常潇洒倜傥,真是一表非俗,忙道:“足下尊姓大名,既蒙一再解围,还望先行见告才是,否则素昧平生,却不好叨扰咧。”
那少年微笑道:“小弟吴门王熙儒,现虽忝列庠序,却极好交游,便官场之中也有不少知交,决非市井恶少,将有不利于足下,但请放心便了。”
说着,那挽着他右臂的手,微微一扯,程子云竟禁不住,被扯出一两步,立足不住,这不由暗吃一惊,暗想:凭俺这身小功夫也算不弱,寻常壮汉,便来上三两个也休想扯得动,这少年书生,看去还似未出书房的大学生,怎有这等潜力,再一想,这王熙儒三字也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便索性使出故态道:“既蒙相邀俺决奉陪就是咧。”
王熙儒又大笑道:“大丈夫处人接物,自当磊磊落落,程兄怎么徒有狂生之名,却如此扭捏,便如三家村穷秀才乍入五都之市一般,一场酒食小东道,也值得这样吗?”
说着扯了便走,果然不远便有一座小酒店,开设在那石板路旁,门前柳枝披拂,酒旗低亚,虽然只有一顺五开间店房,却前当大道,后临河水,非常轩敞,洁净,这时又酒客无多,二人进得店去,便在临河一边,选了一张桌子落座,王熙儒把手一招,唤来酒保,要了四个菜,一大壶酒,一面道:“程兄既在十四王府供职,为何不在京城,却到这苏州来,是随王爷扈从圣驾同来吗?”
程子云忙道:“王爷并未出京,俺这次是因回来扫墓,偶然到这江南一带,文物之盛,甲于天下,所以偷暇一游,却没想到才到此地,便丢了一个大人,如非足下解围,还真几乎辱于妇女村夫之手,这却真令俺愧憾无地咧。”
王熙儒只微微一笑也不再问,少时酒菜送来,一面殷勤劝饮,一面却从风景名胜扯到诗赋文章上去。程子云三杯落肚,渐渐露出本来面目,不但大放厥词,连那在舟中所得佳句也一齐露了出来,王熙儒见他说得极其得意,又夸赞了几句道:“果然出语豪放有力,不落常人格调,奇士吐属,自是不凡。”
程子云更加得意,又扯到技击上去,王熙儒把酒微笑之下,却不多答话,程子云却词锋更锐,将各家功夫、特长,滔滔不绝,说了个大概,然后一拍大腿道:“俺知王兄必也精于此道,还望不吝指教才是。”
王熙儒却摇头笑道:“小弟虽也略窥门径,怎敢在程爷面前放肆。”
说着,有意无意之间,将自己那个酒杯,略为一按,竟自没入板桌大半,只剩下一个杯口在桌面上,程子云不由大骇道:“俺真想不到王兄如此年轻,却具有这等上乘功夫,如今这放肆的是俺,却非足下咧。”
王熙儒又微笑道:“小弟实因足下谈及各家功夫,不由闹了个心不在焉,以致无意流露出这点薄技,其实却非有心炫耀,还望恕罪。”
说着一拈一指,仍将酒杯取出放在桌上,妙在酒杯完好如初,不碎不裂,那桌上一个小圆洞,便如天生一般,光滑平整无斧凿痕迹,这一来直将一个东鲁狂生更惊得呆了,半晌方道:“王兄既具如此深湛内家功夫,何必定于章句中讨出身,异路功名不也一样可以显达吗?”
王熙儒却举杯微慨道:“如今天下澄平已久,四夷拱服,海疆平靖,却从哪里去讨这异路功名去,小弟将来也只求名场不至蹭蹬,便也于愿足矣。”
程子云却又放下酒杯,捋着虬髯一晃脑袋笑道:“这也不尽然,俺说的异路功名,却不见得便非效命疆场不可,如今天下虽平,隐忧仍多,只足下不一定要由科甲出身,俺目前便有一条路可走。”
王熙儒忙道:“程兄既属王府上宾,又名满京华,自不难有路可循,只能汲引,小弟倒愿意一试,但不知从何处入手,还望略示端倪才好。”
程子云觑得附近座头别无酒客,连忙低声道:“王兄既愿就这条异路功名,能先将家世和尊师何人见告吗?”
王熙儒忙又笑道:“小弟家世虽非权要贵介子弟,却也算得一个世族。”
说着,历举京中贵显,某也世叔,某也年伯,某也姻兄,某也至戚,最后又笑道:“至于我这点末技,并非外传,实乃得自先父元亮公,他老人家虽然不以技击得名,却实在是武当正宗。”
接着又笑道:“程兄但放宽心,小弟却不至是个匪人咧。”
程子云虽然没有听说过王元亮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所举显要却有一大半全知道,忙又道:
“王兄既是此间世族,那话便不妨直说,你曾听到最近皇上在焦山附近遇刺吗?”王熙儒故意失惊道:“谁敢这样大逆不道,无父无君,他简直不要脑袋咧,我们这里怎么竟没有听见说起,此事当真吗?”
程子云忙将自己经过一说,接着又道:“如今只能将这鱼家父女拿获,便不难恩诏立下,平步青云,说不定从此简在帝心,将来还有大用之一日,这岂不是一条异路功名的捷径。”
说罢又看着他道:“本来我们交浅不可言深,不过俺实在因为王兄磊落可喜,又有这一身好功大,才不拙冒昧说了出来,只足下愿建这场奇功,俺便不妨陪你深入太湖去走一道。”
王熙儒闻言,连忙摇头不迭道:“小弟承蒙程兄不弃,视为知己,指引这条门路,自是感激,不过这鱼家父女,如果确实已经下了太湖,那便决难拿获,小弟便再功名心切些,也只好作罢了。”
程子云忙又愕然道:“王兄此话怎么讲,难道那太湖之中,真有大股匪类潜伏不成?”
王熙儒点头道:“这太湖之中虽无大股匪类潜伏,却颇有能者主持,小弟便有一次几乎丧身其中却不敢再去咧。”
程子云猛又一怔道:“此话当真吗?王兄所遇如何咧?”
王熙儒又笑道:“程爷勿惊,其实小弟上次也是误打误撞才遇上那等屈事,原也怪不得人家。”
接着又道:“小弟上次是随一香船前往东西洞庭两山游玩,却不料那香船之上恰好有两个著名干捕入湖潜行办案,以致那湖中主持人竟将小弟也作为一起,邀到一个荒岛之上,那两名干捕原由贵省而来,一言不合便尔动手,却被人家只派出一个孩子便立刻制住,大剁八块用油布包了寄了回去,小弟幸而有自知之明,并未动手,那里面的一位主持人也因小弟实系本省秀才,与那些吃公门饭的不同,才放了回来,如今想了起来,仍有余悸,所以这等功名不去想他也罢,否则却不敢说咧。”
程子云不由呆了半晌道:“此话当真吗?王兄既然身历其境,知道那主持人是谁?”
王熙儒忙道:“这个,小弟却实不知道,不过那两名干捕的功夫全是胜过小弟十倍,这却是亲目所睹的,所以不敢再去,此系实情。”
接着又一拱手道:“程爷一片盛意,虽极可感,但小弟实已胆寒,那只好空自辜负了。”
程子云不禁有点嗒然若丧,一团豪意全消,酒罢之后,告辞回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正在闷闷不乐,却不料才一走到船头,那船上艄公和左张两位老捕头,全看着他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程子云见大家全对自己笑,简直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向左天彪笑道:“我有什么可笑之处,老英雄知道吗?”
左天彪连忙躬身道:“程老爷,你方才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闹了一头一身赃东西,连头发胡子也胶成了一片。”
说着,从舱中取出一面镜子递了过去道:“你老人家只自己看一看便明白了。”
程子云接过—看,只见那蛋黄蛋白已干结头发胡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委实难看已极,再一看那件马褂上更多,不由连自己也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