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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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
杨立群感到极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焦躁不安的,不是他昨天决定的一项投资,在二十四小时之后,看来十分愚蠢,一定要亏蚀;也不是因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为办公室的冷气不够冷。
令杨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个梦。
每一个人都会做梦,杨立群也不例外,那本来绝不值得急躁。而且,杨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静的头脑,镇定的气质,敏锐的判断力,丰富的学识,这一切,使得他的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就进入颠峰,而这时,他才不过三十六岁,高度商业化社会中的天之骄子,叱吒风云,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会公众欣羡的对象。
要命的是那个梦!
杨立群一直在受这个梦的困扰,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所以,他的女秘书拿着一叠要他签字的文件走进来,忽然听到他大喝一声:“快出去!别来烦我!”时,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杨立群甚至烦燥得不等女秘书拾起文件,就一叠声喝道:“出去!出去!出去!”
当女秘书慌忙退出去之际,杨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约会,不听任何电话,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书睁大了眼,鼓起了勇气:“董事长,上午你和……廖局长约会……”
杨立群整个人倾向前,像是要将女秘书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
女秘书夺门而逃,到了董事长室之外,仍然在喘气,因为刚才杨立群的神态,实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态可怕,而且女秘书还可以肯定,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意外。和廖局长的约会,是二十多天之前订下的,为了能和廖局长这样对杨立群企业有着直接影响力的官员会面,女秘书知道,杨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精神,这是近半年来,杨氏企业公司董事长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长杨立群却吼叫着:“取消!”
女秘书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长的命令。
她决计想不到,杨立群如此失常,全是为了那个梦!
杨立群是甚么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醒来之后,梦境中的一切虽然记得极清楚,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了梦之后,不应该保持这样清醒的记忆,可是这个梦却不同。
杨立群在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那个梦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梦,别的梦,一醒来就忘记了,而这个梦,他却记的十分清楚。
正因为他将这个梦记得十分清楚,所以,当这个梦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现,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过这个梦。
第一次和第二次相隔多久,杨立群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过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样的梦境,在梦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著。
渐渐长大,同样的梦,重复的次数,变的频密。杨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当他十五岁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礼物:一件十分精美的日记簿,他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于是,重复一次那个梦,就记下来了,他发现,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进展为六次,接下来的十年,每个月一次,然后,情况变的更恶劣,同样的梦,出现的次数更多,三十岁以后,几乎每半个月一次,而近来,发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个星期一次,重复著同样的梦境,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溃,尤其是这个梦的梦境,极不愉快,几乎在童年时,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后,杨立群就不愿意再做同样的梦。
但是,近一个月来,情况更坏了,到最近一个星期,简直已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由于完全相同的梦境,几乎每隔一晚就出现,以致杨立群有分裂成两个人的感觉:白天,他是杨立群,而晚上,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有着另外的遭遇。
前晚,杨立群又做了同样的梦。
昨晚,杨立群在睡下去的时候,吞服了一颗安眠药,同时他在想:今晚应该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昨天才做过同样的梦,今晚不应该再有同样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样的梦,已经够坏了,不应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当杨立群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甚至双手合十,祈求让他有一晚的喘息。
可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事,终于出现了。那个梦,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现的规律,变成每天晚上都出现。
昨晚,当杨立群在那个梦中惊醒之际,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凌晨四时十五分 多少年来,几乎每一次梦醒的时间全一样。杨立群满身是汗,大口喘著气,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又发甚么神经病?”
杨立群那时紧张到极点,一听到他妻子那么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一转身,将双手的十根手指,陷进他妻子的颈中,将他的妻子活活掏死!
尽管他的身子发抖,双手手指因为紧握而格格作响,他总算强忍了下来。从那时候起,他没有再睡,只是半躺着,一枝接一枝吸著烟。
然后,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开始变化,他尽量避免接触他妻子的眼光,同时还必须忍受着他妻子的冷言冷语,“包括甚么人叫你想了一夜”之类。
那令的杨立群的心情更加烦躁,所以当他来到办公室之后,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
当女秘书仓皇退出去之后,杨立群又喘了好一会气,才渐渐镇定下来。
他的思绪集中在那个梦上。
一般人做梦,绝少有同样的梦境。而同一个梦,一丝不变地每一次都出现,这更是绝少有的怪现象。
他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需要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隔天出现这样一个梦,就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决定,杨立群便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听到了女秘书犹有余悸的声音,吩咐道:“拿一本电话簿进来。”
女秘书立刻战战兢兢拿了电话簿进来,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杨立群翻著电话簿中的医生一栏,随便找到一个心理分析医生。
杨立群真是随便找的,在心理分析医生的一栏中,至少有超过六十个人名,杨立群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医生叫简云。然后,他就打了个电话,要求立刻见简医生。
这是一种巧合。如果杨立群找的心理分析医生不是简云,我根本不会认识杨立群,也不会知道杨立群的怪梦,当然也不会有以后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杨立群偏偏找了简云。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 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个“寻梦”的故事 我认识了简云之后,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后,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资格和他作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妻子在结婚三十年之后,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
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甚么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了十来分钟,才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
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情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他进门之后,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又指着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助手。”
杨立群点著头,伸手在脸上抹拭著。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筒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