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黛黛疑惑地看着突然便不再言语的岑望,等了好一会儿未等到他继续开口,轻唤了两声仍是不见他有所反应,索性微微俯身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岑望只觉面颊有细风习习而过,待回过神,一眼便望见女子素雅白净的面颊,莹黑如玉石的眸子夹带着些许不悦,凑在自己面前。
他怔了怔,如避洪水猛兽般,几l乎立即撤离身子,嗓音紧绷:“你离本少君这般近作甚?”
秦黛黛眉头浅蹙起:“若非少君说着说着便兀自走神,我岂会上前?”
说着她坐回位子:“方才少君想说什么,我那时还不认识闻人怎样?”
岑望长睫一滞,半晌轻哼一声:“你那时尚未认识闻人敛,岂不是将自己用过的旧香包送出去了?”
秦黛黛闻言一愣,继而脸色微紧:“那并非旧香包,我也不过佩戴几l日,是我及笄那日为了……”
说到此,她忽的反应过来,唇紧抿了起来。
岑望的心一跳,追问道:“为了什么?”
秦黛黛没有说话,岑望也再未曾开口,只是她能感觉到他仍在望着她。
秦黛黛不觉觉出几l分可笑,岑望一向机智,她不信他猜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眼下追问,于她而言不过就是想借此羞辱她。
这样想着,她的心竟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坦然道:“……为了定亲而备,准备送与我的未婚夫、也便是玉麟少君你的,满意了吗?”
岑望的表情有些古怪,说香包原本送给他的便说,为何用这般又恼又怒的眼神看着他?
可听见她说香包果真是送给他的,他心中又不觉多了几l分飘然:“那你还送与旁人?”
“本少君素来不喜……”自己的东西在旁人身上。
没等他说完,秦黛黛便打断了他:“你我早已退婚。”
“如今闻人才是与我面过亲,也许将来会与我定亲之人。”
岑望的话僵在嘴边,听完后脸色更是黑了下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便说定亲,你便如此恨嫁?”
“你……”秦黛黛愤愤瞪着他,下瞬想起在他识海中看见的画面,这厮小时候便招人不喜,自己何必再气自己,她的心思逐渐平复,只淡声反问,“玉麟少君今夜似乎对我的事分外感兴趣。”
岑望轻点桌面的手指瞬间停了下来,徐徐翻涌的识海有片刻的僵滞。
一片死寂。
是啊,他问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他又不是那个傻子阿望。
莫不是这千山的雾气还有搅乱人心智的作用?
定是如此。
岑望压下心中的烦躁:“不是说那两人的异样?”
秦黛黛一怔,一时被他突然的转变搅得莫名。
岑望:“闻人敛和秦洛水。”
秦黛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就是想说,那二人并非他们本
人,”岑望垂下眼帘,冷笑一声,“小小障眼法。”
秦黛黛见他终于进入正题,也随之认真起来:“他们还未察觉到我们已发现他们不对劲……”
岑望抬眸睨她:“想找到千山莲池,却也不难。”
秦黛黛立即道:“将计就计。”
“还不算太蠢。”
秦黛黛未曾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只双眉紧锁道:“他们既能伪装成闻人和秦洛水,必然确定真正的二人不会找到我们,可真正的二人去了何处呢?”
岑望长睫一顿:“大小姐是担心闻人敛,还是你的那位妹妹?”
秦黛黛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站起身:“那二人定还会确认我们是否喝了蜜浆,我先回房了。”
岑望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仍坐在原处。
良久,他方才拿起桌上的蜜浆,信手倒到窗外,回到床榻躺下,阖眼小憩。
万籁俱寂,除了门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岑望徐徐睁开双眸,看着头顶的黑漆漆的梁木。
“诞辰吉乐。”
女子说这句话时,眼眸弯弯却分外认真。
他的诞辰,是岑靖最为忌惮的日子,无人敢提及,无人敢庆祝。
而今,少闻的一声庆贺,却是出自秦黛黛——这个他曾亲口退婚的女子之口。
少年的眸子变得幽暗起来,良久讥诮一笑,再次阖眼。
可下瞬,山洞中那些曾被他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忽视的画面莫名钻了出来。
先魔发作时,他曾在身后死死地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间,唇齿咬弄着她的侧颈,滚烫又灼人。
那一瞬,他仿佛感受到她经脉中温热的血在欢快地奔涌着,让他竟一时分不清是先魔还是……他?
岑望紧闭的长睫轻抖了下,识海竟莫名涌现出更多相拥的画面。
太墟宗外的九天飞舟上,少年紧紧抱着秦黛黛:“阿姊既不喜欢,阿望不拜师了。”
九真峰上,少年在身后拥着她,委屈道:“我以为阿姊不要我了。”
内门学子的院落中,抱着醉酒的秦黛黛回房的少年,专注地看着怀中的女子,一点点靠近她的唇瓣……
岑望豁然睁眼,呼吸急促。
秦黛黛和那个傻子阿望……竟如此亲昵?
可她却在傻子阿望消失的第五日,便去和旁人面了亲。
下瞬,岑望的眸光逐渐清明。
他今夜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明明千山莲池已近在眼前,只要取到莲池之水,洗去敕血咒印记,便与之……再无瓜葛。
明明……
岑望再次烦躁地闭眸,却在此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秦洛水”的声音传来:“岑公子?”
*
秦黛黛回房后,便小心地将蜜浆倒掉,躺在床榻上谨慎地等待着,呼吸也不觉放轻了许多。
不知多久,门外终于响起“闻人敛”的声音,两声试探的敲门后,轻唤:“黛黛?”
又等了一会儿,察觉到里面没有动静,“闻人敛”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秦黛黛闭着双眸,只凭着耳朵听着动静。
“闻人敛”先是去桌边看了看空了的汤碗,察觉到空了后,轻哼了一声:“两个金丹,阿红竟还要我们谨慎……”
虽还是闻人敛的嗓音,可听起来语调上扬带着讽刺,秦黛黛听得微微蹙眉,下瞬心中暗忖,他口中的“两个金丹”,想必是岑望在那二人面前隐藏了境界。
“闻人敛”已经朝床榻走来,口中嘀咕:“楼主也真是的,不想接待便药哑毒瞎后赶出去算了,何必如此麻烦……”
说话间,“闻人敛”已走到床榻旁,正要伸手拉秦黛黛,下瞬却似乎闻到了什么,使劲嗅了嗅:“奇怪,怎会有莲池之气?”
说着,他的目光定在秦黛黛的眉心:“……在这里。”
秦黛黛如何也没想到,此人竟能隔着她的识海嗅到千叶的气息。
她的呼吸也因这份意外而凝滞住,飞快思索着应对之法,却没等她想到什么,一阵簌簌的声音响起,“闻人敛”竟缓缓爬上了她的床。
秦黛黛心中咯噔一声,心因着紧张飞快跳动着,手指微微动了动。
冰凉湿滑的触感抵着她的眉心,秦黛黛强忍着内心的反感,下瞬却听见“闻人敛”笑了起来:“我若将它剜出来献给楼主,楼主定会嘉奖我……”
话落,秦黛黛只觉周身一寒。
“闻人敛”抬手便欲钻入她的眉心。
“飞白!”秦黛黛忙唤道。
刹那间早已备好的飞白剑出现在她的掌心,秦黛黛一手挥剑斩向自己额前的手,一手取出斗煞符掷向眼前人。
一声哀嚎后,秦黛黛只觉一条如蛇般的触手被自己斩了下来,黑影闪过,眼前已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房门倏地被一束金光劈开。
门口处,一袭薄柿缎袍的岑望站在那里,待看见屋内人时,眉眼间隐隐的担忧飞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化为一声低哼:“不算无用。”
秦黛黛心有余悸地起身,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也暴露了?”
岑望神色一顿,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秦黛黛:“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最后二字没等她说完,客栈二楼的地面陡然塌陷。
秦黛黛大惊失色,忙与岑望二人一同自窗外飞出,落地的一瞬间,客栈顷刻被地下伸出的如同巨蟒一般的触手拉入地下。
白日宁和的小镇此刻也变得阴森森的,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此刻如同一只只怪物的眼睛,剧烈晃动起来。
街市上行走的百姓也都停了下来,伴随着骨骼扭动的声音,生生将脖子全然扭转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们。
一声长啸声过后,就在白日“闻人敛”意图带他们去的客栈处
,如山一般高的妖兽拔地而起,妖兽像极了坐蛸兽,无数触手笼罩在整片镇子上。
而那些红灯笼竟真的化作触手上的眼睛,咆哮着朝他们挥来。
白雾渐渐聚集,已不能看清妖兽全状。
秦黛黛依稀记得镇子的格局,左侧红灯笼较为稀少,右侧红灯笼要多得多。
她下腰避开妖兽砸来的触手,一声悦耳的长吟,偷闲剑化作金光,将触手连根削去,黑紫色的血水洒落满地。
秦黛黛嫌厌地避开血水,转头看向身后。
岑望正看着她,微微挑眉。
“多谢。”
岑望轻哼,朝四周扫了一眼:“你……”
“我去左侧,你去右侧,如何?”秦黛黛打断了他,谨慎地看着妖兽的动静,随口道,“便比比谁先杀完这些触手。”
岑望看着朱唇紧抿眼眸坚定的女子,顿了顿,许久勾唇:“好啊。”
秦黛黛点了点头,手执飞白剑要朝左边飞去。
“喂,”岑望漫不经心地唤住她,“可别给你太墟宗丢人。”
秦黛黛失语地睨他一眼,径自离去。
和妖兽相比,那些扑上来的人简直如同炮灰一般。
秦黛黛芥子袋中最多的便是品阶较低的定身符,一张一张贴过去,不多时,街市上大多数人皆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妖兽的触手仍在兴风作浪,秦黛黛一边捻诀操纵着飞白剑斩杀触手,一边拿出一张张符纸袭向妖兽的身体。
忙碌之间,她忍不住想起刚入九真峰时,玄霜师兄私下说:外道入符修一道,任你战力多强,一把符便耗死你。
妖兽虽不似先魔一般强大,却也体型庞大,形同小山,皮糙肉厚。
秦黛黛的符虽伤不了其性命,却胜在多且管用,也能缠住它一阵。
飞白剑呼啸着飞回来,斩落最为粗壮的一根触手,秦黛黛将飞白剑唤回,平复了下急促的呼吸,看向所剩无几l的触手,正要上前。
一阵极细微的声音自远处的白雾中传来。
秦黛黛脚步一顿,手不觉攥紧了长剑。
“救命……”女子惶恐的求救声伴随着啜泣传来,声音嘶哑得厉害,“救命!救救我!”
声音很熟悉。
秦黛黛停下脚步,看向远处浓郁的白雾,良久握紧飞白剑,谨慎地走上前。
白雾徐徐在她身侧散去,秦黛黛已走到一片幽深的丛林前,她抬手劈开丛林,却见黑褐色的触手上死死缠裹着一名少女。
少女的脸颊已近青白,唇无血色,本命剑被扔到一旁,身上如霞光一般的衣裳也早已破烂,隐隐露出雪白的肌肤。
只一眼秦黛黛便看出,此人并非假冒,而是真正的秦洛水。
因为她看清来人是她的一瞬间,呼救声停了下去,眼中是一股近乎羞愤难平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变为泪眼婆娑:“姐姐,救救我……”
秦黛黛看着她,没有动。
“姐姐……”
触手似察觉到秦黛黛的冷漠,越发嚣张地卷着秦洛水朝主身的方向拖去。
“姐姐,救我,我以后再不……”秦洛水的嘴被彻底捂住,白皙的面颊多了几l道擦伤。
眼见她再次消失在白雾之中,飞白剑乍然而起,上方符着一纸五雷符,径自斩向触手。
秦洛水连同被斩落的触手一同掉落在地。
妖兽痛得长嚎一声,瞬间白雾中升起近百根触手,狰狞着朝她袭来。
秦黛黛匆忙唤回飞白剑,再次与触手斗了起来。
莹蓝色的灵力,金色的符纸,银白的长剑交织在一起。
秦洛水忙不迭地站起身,看也没看正苦苦支撑的秦黛黛,转身便朝外跑去,脸色苍白,手指轻颤着。
从小到大,她与秦黛黛便被人比较。
秦黛黛是宗门名副其实的大小姐,而她却只能被暗地嘲讽一句私生女。
可那又怎样?
秦黛黛的灵根是损毁的,父亲的两个女儿,更有修炼天赋的人是她。
所以她藏起自己的嫉妒,近乎讨好地友善对待所有人。
于是和久不下山的秦黛黛相比,她的那点“私生女”的传闻,也在经年累月中逐渐消失。
除了那几l个长老外,所有人都更喜欢她,所有人提起她,总是赞不绝口。
而秦黛黛,修为、天赋、样貌、品性,一样样败在自己的手下。
可不知何时起,秦黛黛开始变了,她的修为升了,她靠着破损的灵根竟升入了金丹境,所有人都说,若是她灵根未曾损毁,该是不亚于父亲和听荷真君的修炼天才。
秦黛黛的性子也变了,不再是那个乏善可陈的大家闺秀,反而开始有棱有角,愈发鲜活。
唯有样貌与品性……
秦洛水的脚步陡然僵在原地,手指颤抖着,身后秦黛黛与妖兽搏斗的声音不断传来。
她不能逃走。
她若是逃了,才是真的彻底败给了秦黛黛。
就连最后一点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品性,都败得彻底。
她不能允许。
秦黛黛明显感觉到这一次妖兽真的动了怒,触手灵力大涨,每一下都像是要将她拍入地缝之间。
飞白剑已被拍落在地,秦黛黛来不及去捡便要气喘吁吁地去对付一只触手,还没等喘口气,一只触手倏地从地下钻出,似要将她拖入地下。
秦黛黛忙抬手拍上一纸符纸,却见对方盛怒着摇头摆尾,接连拍了数张定身符均不能限制它后,索性用手死死禁锢着它。
飞白剑就在不远处,秦黛黛心中捻诀,长剑嗡鸣着想要飞向她,可剑身却像是被地面吸附住一般,只能在原地轻颤着。
秦黛黛死死抿着唇,定身符开始一张张碎裂。
却在此时,丛林里一阵细微的动静。
秦黛黛转眸看去。
秦洛水突然跑了回来,站在原地看着她,面
无表情。
秦黛黛凝眉睨了她一眼,诧异她竟还会跑回来,下瞬看清自己的处境,望着她的视线多了几l分防备。
秦洛水紧盯着她,好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半空。
妖兽硕大的身躯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金光,少年似也注意到这边,周身光芒大盛,欲要杀妖。
秦洛水抿了抿唇,走上前用力捡起被吸附在地上的飞白剑。
秦黛黛蹙眉,最后一纸定身符逐渐开裂,触手摇摆得愈发猖狂。
下瞬,秦洛水终于将飞白剑抬离地面。
飞白剑嗡鸣一声,陡然朝秦黛黛飞去。
定身符消散,秦黛黛抬手握住长剑,飞身而起,用力朝触手劈了下去。
触手被斩落在地,蜷缩起来后仍在不断地摇晃着。
秦黛黛眯了眯眸,看向秦洛水。
却见她头也不回地朝后方走。
妖兽陡然长啸一声,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着。
秦黛黛忙抬头,只见一袭柿红缎裳的少年拇指与无名指轻捻,双眸紧闭,而后手下金光朝前一推,刹那间妖兽身躯摇晃了下,金光竟沿着妖兽的五脏六腑蜿蜒开来。
轰然炸裂。
秦黛黛微惊,忙后退避开这股比罡风有过之无不及的风势,却仍是慢了一步。
半空的少年察觉到下方的动静,朝下望去,眉头蹙了蹙,想到什么又舒展开来,将妖兽最后一息彻底消灭方才朝下飞去。
而在此时,一道白影如身披霜雪,破开乌褐色的风,裹挟着澄蓝色的结界,飞至秦黛黛面前。
结界将她裹在其中,疯狂大作的风乍然消失。
秦黛黛茫然抬头,一袭白衣的清雅男子得体地扶住她的手臂,嗓音带着几l分哑:“这次来得及了,黛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