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之后,我看到屋角处有人影闪动,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力道,向前扑了过去,当我扑到墙角的时候,我用力扑在那人的身上。
我和那人一起跌倒在地,我立时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的头,向地上撞去。
我听到那人发出呻吟声,这时,我也已看到了那柄枪,当我撞到那人时,枪便从那人的手中,跌了出来,我卡著那人的脖子,将他直提了起来。
直到此际,我才在那人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脸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少年,我拖着他来到了墙边,俯身抬起那柄手枪。
那少年被我制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拖着他到墙前,抬起右腿,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肚子。那少年瞪着我,我想不出该用甚么话去责骂他才好,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的那种感觉,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浓,对一个不认为他是同类的怪物,怎能用人类的语言去表达心中的憎恨?
就在这时,一辆救伤车已响着警号,疾驶而来,在我家的门口停下。
紧随著那救伤车的,是一辆警车。警车还未停下,四五个警员,已跳了下来,直奔向我,我后退了一步,向那少年指了一指,两个警员立时扭住了那少年的手臂。
我不再理会那少年,我连忙冲回我的屋子,我才一冲进屋子,便感到不对!
屋子中静得出奇,白素双手掩著脸,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两个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走近章达,章达仍然躺在地上,和他刚一中枪时,倒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动过。
我心中第一个感到的念头是︰章达在中枪之后,竟一动也没有动过。
接着,我便想到︰章达死了!
当我想到章达死了之际,像是在做梦一样,呆立著,刹那之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而在眼前发生的事,我也有幻梦之感,救护人员将章达抬上担架,他们的动作,似乎十分慢。章达的一只手,从担架上软垂了下来,随著担架的抬出去,他的手在轻轻摇动。
那种摇动,似乎是他正在对我说著再见。生命就那样完结了!五分钟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五分钟之后就死了!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死人和活人,如果用最科学的方法来分析的话,完全一样,人体内并不缺少了甚么,生命是看不见,摸不著,虚无飘缈的东西。
当生命离开一个人的身体之际,这个人的身体,并没有少了任何物质,但是他却变成了死人!
我呆呆地站着,担架在我面前抬过,我又感到有好几个人走进屋子来。
接着,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但是我却听不明白他在讲些甚么。
然后,有人摇着我的身子,我的耳际,突然可以听到声音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警官,他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证明他问我话,不止问了一次了!
他在问︰“请你将经过的情形讲一遍!”
我摊了摊手,苦笑着,过了好一会,我才能发出声音来︰“没有甚么好说的了,就是那样,突然间,枪声响了!”
我停了下来,忽然问道︰“他死了么?”
白素的双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哭,那大概是由于事情来得实在太意外了,她只是失神地睁大着眼。
那警官道︰“照我看来,他已死了!”
我挥着手,实在不知道说甚么才好,那警官又道︰“那少年是你捉住的?”
我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是的,我已是第三次捉住他了,我第一次捉住他,你们轻易将他放了出来,第二次捉住他,你们让他逃走,现在,我要问,我的朋友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中?”
那警官的神色,十分凝重,他叹了一声︰“你别激动。”
我大声道︰“你们做警员的,真不知是甚么铁石心肠,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叫我不要激动?”
那警官道︰“我也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少年杀死的,我的朋友是一个少年犯罪专家,他进拘留所去,想去了解那少年,结果死了,那少年却逃了出来!”
我向窗外看去,那少年正被警员推上警车。
我苦笑着︰“就是他?”
那警官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抑遏著极度的悲痛,他点头道︰“就是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他叫甚么名字?”
那警官突然激动了起来︰“不管他叫甚么名字,他叫任何名字都可以,那没有意义叫阿狗也好,叫阿猫也好,像他那样的,绝不止一个,他们有一个总的名字,不是人!”
那警官的神情,突然之间,变得激动,讲完了那句话之后,喘了片刻,声音才渐渐回复了平静:“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你可以将我的话,全都忘记。”
我苦笑着,摇著头︰“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那警官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甚么,就走了。
当警方人员全都离去之后,我和白素,相对无言,刚才,这幢屋子,还充满了何等的欢乐!但是转眼之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包围著一切,我将永远不能忘记,我最好的朋友,就在我面前中了枪倒下去!
那凶手本来想杀我,但是却误中章达。
我在想,如果我不认识章达,如果我和章达的感情不是那么好,如果我不将他接到家中来,而由着他去参加他应该参加的酬酢……
那末,章达就不会死!
可是,如今来说这一切,全都迟了,因为,章达已经死了!
我和白素,谁都不说话,心头都感到难以形容的沉郁,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
当我们来到了本来是准备给章达的房间前,我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然后,我推开了房门。
章达的皮箱放在地上,他甚至没有打开皮箱,就和我们一起欢叙,如果他在楼上整理行李……
我叹了一声,章达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走进房间,提起他的皮箱,放在床上。
白素直到这时,才讲了一句话︰“我们该怎么办?他还有甚么亲人?”
“没有,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回答著,颓然坐了下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也不知道以后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去的。
当我渐渐从哀痛的恶梦之中,苏醒过来时,至少过了二十天。
在这二十天中,我做了许多事。
章达的死,相当轰动,因为他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学者,但不论他是甚么人,死了之后,火化了之后,就是一撮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骨灰。
我将骨灰埋在山巅,因为章达生前,最喜欢站在高山的顶上,眺望远方。
然后,在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本来准备给章达居住的那个房间中,皮箱仍然放在床上。
我打开了那皮箱,我的初意,只不过是想整理一下章达的遗物,可是,在我取了一些衣物之后,我发现了一只文件夹。
文件夹中有厚厚一叠文件,夹上写著一行字︰生理转变因素对人性之影响。
在那行字之下,还有一行小字︰章达博士、李逊博士联合研究。
我不禁叹了一声,章达生前所研究的课题,范围竟然如此之广,可是这个题目,看来总有使人莫名其妙的感觉,甚么叫“生理转变因素”?这个因素又何以对人性有影响?
我呆了片刻,才打开了那文件夹,我看到了大叠文件,而且还附有很多图片。
我约略翻了一下那些图片,图片所显示的,全是一连串暴力行动,和章达曾放给我看的那些纪录片类似,那些文件,自然是两位博士的专题报告。
一则,由于我在整理章达的遗物,心情十分悲痛,二则,由于专题报告用的名词,非常专门,我也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只是随便翻了一翻,就合上了文件夹,然后,我将文件夹放进了皮箱。
对那文件夹,我并没有留下甚么特别印象,一直到又过了三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带著浓重的北欧口音。
我一去接听电话,对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李逊博士,是章的好朋友。”
我记起了李逊这个名字,我苦笑着︰“章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受到最大的打击!”
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讲得如此之沉痛,我叹了一声︰“我也是。”
李逊博士道︰“我和他不但有感情上的联系,而且还有事业上的合作,他死了,我们的合作,唉。”
在这时候,我记起了那文件夹。
所以我道︰“是的,我知道,在他的遗物中,我看到你和他合作的专题报告,那是生理因素对人性影响的研究,对不对?”
李逊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道︰“你看了这份报告?”
“没有,我不是十分懂,我没有看,只不过是略为翻了翻。”
李逊博士又呆了半晌,才道︰“我想问,章达究竟是怎么死的?”
叫我再叙述一遍章达的死因,对我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愿意那样做,但是李逊博士既然是章达生前的好友,我似乎又非答应他的要求不可!
所以,我在呆了片刻之后,便将章达如何出事的经过,向他约略说了一遍。
我讲完之后,李逊博士问我:“照你看来,这纯粹是一件意外?”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李逊博士这样问,是甚么意思,因为任何人,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后,都应该明白,那是一件意外,他何必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