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白发少年大概是十五六岁的样子,结合自己之前看过的漫画信息——江莱立刻推测出,眼前人应该就是此刻平安京时代,五条家那位十几年前诞生的六眼了。
江莱还记得两面宿傩之前和自己交流时的话语,当时对方猜测自己是“私自外出不带仆从和侍卫的贵公子”,现下,这个形容放在眼前少年身上显然更合适。
面对五条家六眼的装盲行为,江莱并没有配合,而是直接点破。
他知道对方并不会无缘无故在陌生人面前如此表演一番,八成是有目的的试探,而他想跳过多余的试探,直接进展到原因。
“——毕竟,你看得见的吧。”
听见江莱的话语,白发少年略微偏头,声音润朗,礼貌中夹杂几分装出的委屈:“请问阁下何出此言?我是真的看不见。你看这层不透光的布条、还有导盲棍——”
江莱语调略微上扬:“我听说有些眼睛,即便隔着遮挡也能视物。”
白发少年滴水不漏:“以偏概全并不太合适,你先说说是哪种眼睛?”
“我听说的是——五条家的六眼。”江莱平缓叙述,抬眸注视,“传闻里能够看穿一切。”
“这我也听说过。”白发少年点头,“但五条家的那位六眼,可不会随意外出吧?”
“说不准是六眼自己想要出来玩了,于是甩掉他们溜出来?”江莱笑着说,“以六眼的实力,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白发少年翘起唇角,自信地颔首道,“但是——目前可没有什么六眼丢了或者离家出走的传闻,以及寻人启事和通缉公告。”
“当然不会有这种东西。”江莱摊开空白书册,棕眸平静,“五条家是大家族,处事有道并且谨慎。”
“他们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放出六眼行踪。若是六眼真的离家出走,明面上他们甚至还会隐瞒六眼失踪的信息,只会私下里寻找。”
江莱用和缓的语气揭露出潜藏的真理,面前白发少年的身躯微不可查地僵住一秒,隐约浮起针芒般的警惕。
下一秒,江莱将书册哗一下收起,笑眯眯道:“哦、我不过随口一说,想必那位六眼神子更喜欢待在舒适的家中,而不是在外风餐露宿。”
“嗯……是这样。”白发少年应声接上。停了半秒,又没忍住,像是翘尾巴的猫一样补了句,“不过也不一定,六眼神子说不准很烦家里那些老东西的陈规陋俗,又帅又强的他决定出门自由行。”
江莱:“……”毫不吝啬夸奖自己呢,果然白发六眼性格都是一脉相传的吧!
他内心半开玩笑地想着。内核都是那样高傲随性、自由自在、唯我独尊,不过眼前这位大概是受千年前贵族教育环境的影响,多了些许表面的礼貌矜持。
旁侧,两面宿傩看起来没什么耐心,蹙眉对着白发少年发话:“你身上有流畅的咒力波动,根本不是普通人,咒术师就别装盲了。”
白发少年声音依然清朗,傲慢地理直气壮回复:“怎么,咒术师不能是盲人?盲人不能是咒术师?别瞧不起人了。”
两面宿傩:“……”
江莱略微挑眉,内心笑起:这家伙,看来是打算装盲装到底啊。不过最后几句的语气,倒是隐约显露出几分傲慢的性格本色了。
隔了半秒,面前的白发少年脸上流露出几分失落和困扰,轻叹一口气:“算了,不相信便罢了。或许你说的捡到玉佩也是假的,我不要便是。”
以退为进?江莱当然看出对方的表演技巧,不过他也没有在此直接揭穿的意思,而是将浮空的玉佩用建构出的手帕擦干净后,放到白发少年的手心。
“拿着吧。”他说。
“哦——多谢。”白发少年消极的神色顿时烟消云散,唇角再度扬起、露出好看的笑容,“看来你人不错。”这句评价在他飘忽的语调中,听起来有点随意。
两面宿傩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头,已经非常不耐烦了,他对这场无聊的演戏闹剧没有兴趣。
若非江莱用空间术式在他周围树立起了屏障,让他无法自主离开这边,两面宿傩早就扭头便走了。
白发少年将玉佩揣在腰侧的荷包中,他姿态松散地行了个简单的礼,举手投足间不失这个年代大家族熏染出的优雅贵气。
“相逢便是缘分,”白发少年单手执着导盲棍,笑着说,“我带你们在这座小城逛逛?”
“你不是看不见吗。”两面宿傩没好气地呛他。
“是这样没错,”白发少年自然而然地点头,“不过——我比你们早到一段时间,已经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了。更何况,我的听力和感知力特别好,就算没有视力也不影响,大不了用咒力探查一番。”说得还特别有模有样。
江莱慢悠悠抛出一句:“我没钱。”
这是实话,身为不入世、不依托于柴米油盐的[存在],他没有也不需要钱财。
“……”白发少年被这句突然的话语搞得一愣。
而后,江莱指指两面宿傩,继续说:“我旁边这位也没钱,他连衣服都穿不起,大冬天只能光着膀子,特别可怜。”
两面宿傩:“???”
白发少年先是一怔,接着感知出江莱话语里的玩笑意味,因此熟练地配合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哦——这样啊。太可怜了。”
赶在两面宿傩怒气发作前,他同情神色一收,轻快开口:“好了、放心,无论如何,我请客。”
短暂停顿两秒,白发少年接着道:“说起来,你们需要简单遮蔽一下吗?”他抬起脸,“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咒力感知到——似乎和常人不太一样吧。”
这位六眼似乎很执着于盲人形象,亦或者是胜负欲上来了、单纯不想在表面认输。于是江莱也就选择顺毛撸猫,没再继续于此多言挑逗。
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自己脸上的迷雾、两面宿傩与众不同的四条手臂,走到人群中大概率会引起恐慌。
于是,他随手建构出一个红白狐狸面具,扣在脸上——这样一来,别人就不会看见自己脸上徘徊的迷雾,而是相对正常的面具了。
白发少年和两面宿傩对他随手建构的动作似乎略感诧异,但都没明显表露出来。
“这样就好。”江莱平缓说,“他的话,名义上就当成我的式神吧。式神千种姿态,四手也很正常。”他转过脸,看向两面宿傩,“可以么?”
两面宿傩并未直接回复,他只是挑动指尖,再度试着划开周围的空间屏障。半晌后,他才嗓音低哑又恶意道:“式神?我刚刚倒是想到了不少式神反杀的故事。”
两面宿傩从不掩饰自己的杀意,江莱并未在意,他笑着回复:“我就当你答应了。”
白发少年单手抬起,食指曲着搭在下颌处,遮蔽在黑金布条后的眼睛似乎流转过二人。之后,他扬起唇角:“好,那便如此。”
——
几人行走在宽敞的道路上。白发少年非常爽快地请他们吃街边小吃。
眼部裹着黑金布料的少年尤其钟爱甜点,六眼消耗脑力巨大,甜食是六眼的最爱,眼前这位也不例外。
唯我独尊的大少爷气场在购物中隐隐体现,他毫不客气、又非常自来熟地拉着江莱,依照自己的性子左闯右走。
虽然名义上是他带着江莱两人在这里面逛街,实际上,更像是江莱陪着他一起买零食。
曾经经历过和少年五条悟一起逛夏日烟火庙会的江莱,对这一套遛猫流程已经特别熟练了。因此,他可以动作自然地帮忙寻找甜品摊子,以及代人排队、帮拿东西。
白发少年也没白白让人劳动,会若无其事地递来不少甜点,亦或者大手笔地投出钱财、让江莱随便挑。
说真的,江莱觉得对方还真的挺像五条悟的——不过是头发变长,性格多了些千年前的贵族平民环境的影响。
……话说咒术界有轮回的概念吗?江莱乐呵呵天马行空。千年一个轮回、前世今生什么的。
介于眼前这只六眼正在兴致勃勃地装盲人,所以江莱还会配合地时不时抬手护一下他、以及在摊位前描述看到的点心的样式。
这个时代的街边小吃并不像后世那样色香味俱全,所谓的甜点也不怎么甜。不过江莱依然吃得很开心,毕竟这也是一种尝鲜。
身为[存在],他没有饱腹感和饥饿感,可以随心所欲、大饱口福。
“……”两面宿傩没什么吃街边零食的兴趣,他早已发泄般甩出无数条咒刃,只可惜都被无形的空间拦住。此时跟着逛街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推着走。
知晓这股力量来源的两面宿傩,很快又将猩红眼眸转向眼前的藏青色身形。他指尖轻划着,仿佛能够隔空割开那人的脖颈,欣赏血花喷涌的美景。
四条手臂、身躯又遍布黑色纹理的两面宿傩吸引了不少视线,但人们在注意到旁侧走着的、戴着狐狸面具的优雅藏青色身影后,又不那么紧张了。
应该是阴阳师大人和他的式神。人们如此想。
平安京时代的人们知晓世界上有多种生物,阴阳师和妖怪、咒术师和咒灵之类的细分他们不清楚,但大类还是隐约了解一些。尤其是前者的组合。
白发少年步履轻快,他手中的导盲棍比起导盲作用,更像是少年一时兴起拿来玩的玩具。他们这样走出一段距离后,他才说:“哦、对了,好像还没有彼此自我介绍——该怎么称呼?”
江莱想了几秒,目前这种状态还是暂且不以真名结缘为好……话说[存在]有名字吗?不管怎样,他认为[莱]是自己的名。
脑海中思绪划过,江莱又记起不久前小孩的称呼,顿了顿,他平静说:“叫我白雾就可以。”
“白雾?”旁侧的少年啧了一声,“好随意的名字。”
“你呢?”江莱跟上下一句,“怎么称呼你?”
白发少年轻勾起唇角,语调上扬回复道:“御萩。”
御萩?这个名字听起来略带几分耳熟。江莱回想了片刻,接着忽地记起:等等,这不是日本一种在春分和秋分时候吃的甜糯米团的名字吗!
果然也是假名啊,还用甜点起名。江莱内心半月眼。不过倒也不意外,毕竟六眼出门在外,不想让别人认出的情况下,肯定会隐姓埋名的。
只是这个名字也太敷衍了吧!……虽然自己的名字也很敷衍。
脑海中流转的思绪被旁侧的冷笑声打破,两面宿傩两手自然垂下,另两条手臂交叉在胸前,这幅表态,大概是对二者的假名颇为不屑。
江莱将目光落在樱粉发少年身上,他侧脸道:“说起来,还没问过你的名字。怎么称呼?”
“欸、原来你们不是认识很久的朋友?”白发少年御萩凑过来,语气浮着几分不知真假的惊讶,“我还以为你们比较熟。”
“不是。”江莱解答道,“[认识很久]、[朋友],这两个词都不是呢。”
两面宿傩从喉间挤出阴沉的、轻蔑的笑声,他猩红色眼睛锋利划过。
“好了、总得给个称呼吧。”江莱继续问樱粉发少年,半开玩笑道,“或者你更想让我取一个?”
旁侧,白发少年御萩接下话茬,语调欢快:“哦、这个我擅长,不如就叫椿饼吧!怎么样?这个也很好吃。”
江莱一本正经:“听起来不错,但我认为刨冰更符合冬季气氛。”
“喂喂、冬季再叫刨冰有点冷吧?不如叫鲷鱼烧?”
两面宿傩:“……”
他沉默片刻,似乎是忍不了二者的发言,才低沉着说:“用之前别人对我的称呼的话,两面宿傩。”
两面宿傩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只是别人如此称呼,这一点江莱知道。
出生便畸形怪异的宿傩大概早早被抛弃,估计之前也没有什么名字。亦或者曾经有过、但忘记了。总而言之,宿傩不在乎这个。
“两面宿傩啊……这名字还蛮有意思的。”白发少年御萩笑起,但没什么特别的表现。
——这个时间段的宿傩大爷还处在成长中的少年期,影响力有限,让平安京时代闻风丧胆的诅咒之王名号暂且没有开始传播。
在信息不便利的平安京时代,仅仅只有宿傩走过的部分地区的人,知晓有这么一尊四条手臂的残虐杀神。
几人再度没什么言语,走出一段路。
而后,江莱主动开口道:“说吧,有什么事情?”
“嗯?”白发少年御萩半转过脸。
“从开头捡玉佩开始,就不是巧合吧。”江莱话语肯定,“你邀请我们在这座小城里游走,是有原因的。”
“嗯……”白发少年御萩沉吟片刻,晃了晃充当玩具的导盲棍,干脆利落地承认,“的确是这样——我刚刚在观察你们是否与某件事情有关。”
“哦、当然,不是用眼睛观察,是用咒力。”他依然没忘记补上个盲人设定。
“某件事情?”江莱捕捉到重点。
白发少年御萩简单说:“这座山脚下的小城,最近一段时间持续有幼童和少女失踪事件。”
幼童和少女失踪……江莱思绪流淌:“我明白了,你觉得我们是相关人员?”
“开始是有些怀疑。”白发少年御萩精致的面孔浮着几分漫不经心,“但是在这一段时间后,我相信你们和这起事件无关。”
“你想找出背后的真相?是任务,还是单纯的行侠仗义?”江莱其实有些意外,他并不觉得五条家的六眼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怎么说呢。”白发少年御萩单手摩挲着导盲棍光滑的顶端,语气悠哉,“在这里停驻的时候,有一户人对我还不错——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
这倒是合理。江莱想。少年时的五条悟也是这样,不喜欢欠人人情,表面冷漠随性、其实内心很敏锐。
六眼能够精准看出真心和伪装——并且会用自己的方式回报那些真心的善意。
白发少年继续说:“那户人家的小女孩昨天失踪了,我就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帮忙找找好了。”
江莱沉思片刻,说:“这个小城,少女和幼童失踪事件持续多久了?”
“我也是昨天才开始搜寻信息的,听说是这个月的事。”白发少年御萩道,“官衙那边有人报过,但至今没什么调查情报。”
两面宿傩难得插了句话,他嗓音听起来夹杂显而易见的嘲讽:“官衙可只顾着为贵族们服务呢,平民的命又不是命,没闹大之前,不会有人管的。”
——这是这个时代的特色,封建社会中只有贵族才是“真正的人”。
“……”白发少年御萩没反驳,略微颔首,“官衙那边的态度是这样。”他往口中丢了块小点心,一边咀嚼、一边声音含糊道,“不过没关系,我一个就够了——那群肥猪一样的家伙只会拖后腿。”
五条家六眼的性格一向叛逆,白发少年可没跟随世俗走的意思。
他向来随心所欲,对他而言,贵族和平民都是一个层次,因此想帮便帮了。
江莱安静听着,等了片刻,见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开口接话道:“那么,现在你有什么线索了么?”
“幕后者的目标是六岁以下的幼童,以及十到十五岁的少女。”白发少年御萩说,“没有发现过尸体和血迹,咒力残秽也很模糊。”
江莱:“六眼也看不出踪迹吗。”
“六眼也分析不出太多,幕后者很会藏。”白发少年御萩下意识回答。
隔了半秒,他又咳嗽一声,欲盖弥彰地哼哼着补上:“再说了,什么六眼、哪里有六眼,我们这里又没有六眼。”
江莱笑了下,依旧没有明面上拆穿这场谁都知道的虚假盲人演戏游戏,眸色温和。
倒是白发少年感觉面子挂不住,仿佛被戳破的气球一般,将导盲棍甩了下,撇嘴小声承认道:
“行吧,其实我确实能够看见——不过布料不是为了骗人装盲人,单纯为了舒服而已。”
“我理解。”江莱说。
“还有就是——别和别人说,在他人面前配合我。”白发少年御萩拖长尾音道,“我可不想被那群家族里的家伙知道在哪儿。”
“好。”江莱坦然点头,“我会帮你保密。”
“不错不错。”白发少年嬉笑起,表面的谦和礼貌褪去,他毫不客气地拍拍身侧人的肩膀,“虽然第一眼觉得你脸上蒙着一层雾很奇怪,不过人还不错。”
江莱趁此继续问:“那么你现在能够看见我吗?”
“用六眼认认真真看的话,能够隐约看清一点。”白发少年回复。
这样啊。江莱想。果然,如此来看,没有特殊眼睛、却能够无阻碍地看清自己的两面宿傩,非常奇怪。
他将这一点记下,而后将话题落回原处:“这片山脚下地方的事件我也很感兴趣,有点好奇幕后者。让我们也参与可以吗?”
江莱知道这个年纪的六眼好面子,傲慢自信,不会接受过于醒目的那种帮助。因此换一种说话方式,隐晦地施以援手。
实际上,江莱的确对这次事件有点兴趣,顺便也想和平安京时代的六眼多接触一些,从白发少年那里听闻更多的时代信息。
“想的话,行啊。”白发少年点头应了,他唇角扬起,昂首道,“届时你说不准能有幸欣赏到我超帅气的招式。”
“我很期待。”江莱微笑回应。
两面宿傩注意力没在两人身上,他只听到了最后一两句。
他转过头:“什么?”
白发少年说:“一起处理这片区域幼童和少女失踪事件。”
两面宿傩:“哈?”
江莱眯眯眼笑着补充道:“开心吗,我们要惩恶扬善了。”
两面宿傩:“?”
樱粉发少年听到江莱的那个词,表情一瞬间非常精彩。空气诡异沉默两三秒后,他侧身开始剧烈干呕起来。
白发少年愕然一瞬:“他怎么了?”
江莱书册立起,轻飘飘道:“恶心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