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同他汇报了地点。
所幸,问机台并不甚远,就在西巫与西疆的接壤之处。闻此,男人几乎想也不想的,转身命下人备马。
外间风雪正大。
西疆的气候本就比京都冷上许多,今夜更是出奇的严寒。军帐外飞雪呼啦啦地刮着,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直往人身上劈打而去。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就连谈钊都忍不住一瑟缩。却不等他反应的,一侧的男人却浑不觉这漫天的飞雪,阔步走上马车。
马蹄阵阵,踏过积雪。
所到之处,皆是鞭笞狂风之声。
常身在京都,他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雪,这般冷的天。飞雪中甚至夹杂了雹点子,拼命地往马车上砸。
砰、砰、砰……
他的心跳声亦是怦怦。
马蹄踏碎莹白的月色。
下马时,迎面而来一道狂风,吹得人衣袂翻飞。谈钊亦勒马“吁”了一声,他的鼻子、脸颊都冻得红扑扑的,一双眼却紧盯着走下马车的男人。
“主上……”
谈钊满心忧虑,却深知根本劝不住他。
众人站在山脚下往上望去,只看见漫天飞雪和白茫茫的天。步瞻裹着厚厚的氅衣,方走下马车,便有一名光头小和尚迎上前来。即便冒着这么大的雪,小和尚也穿得极单薄。见了步瞻,对方双手合十,迎上前来。
小和尚说的是西巫话。
随行有懂西巫话的侍者,他得了步瞻一个眼神走上前,与小和尚交谈起来。
不过少时,侍者重新走到主上面前,将与那和尚的话一五一十地同步瞻说了一遍。
那和尚说,此地确实有一座问机台。不过那问机台极高,如今又下着鹅毛大雪,怕是不便登台。
闻言,步瞻转过头,望向那和尚。
对方微微佝偻着身子,却是一脸真诚。
这一番话,左右侍者其实很想同皇帝说了。
尤其是谈钊,他知晓主上一贯不相信这等鬼神之说,同样自己也被他连带着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神灵。如此大雪纷飞,地面上本就冷得不成样子,更罔论山上的高台了。
谈钊侧首,望向立在正前方的男人。
他一袭雪白的氅衣,身形单薄,似乎要与这纯净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周遭皆有山林,干秃秃的枝干遮挡住月光,男人就站在这一片昏暗的夜色里,面色被昏暗的月光照得极白皙。
他不顾这风雪。
只想登上这高台,哪怕山有万丈。
侍者道:“陛下,还请您三思。这问机台一共有七百二十九阶,这一路冒着雪走上去,难如登山啊!”
岂止是难如登山。
谈钊再度抬起头,只见雪山连绵,望不见任何边际。天空辽远,被雪对满的枝干遮挡着视野,让人根本无法窥看到山上的光景。
“这位施主,怕不是西巫人罢。”
那和尚看出端倪,朝他双手合十,问。
他竟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步瞻微敛神色,也学着他合掌,未曾反驳。
西巫与大魏不和是人尽皆知的事,而只看其湛蓝的瞳色,步瞻便知晓这名和尚乃是西巫人。如今被对方看出他乃中原人士,一侧的谈钊心中担忧,生怕对方会不让主上上山。
谁曾料,看出他们是魏人后,那和尚面色并未有几分变化。他微微垂下眼睫,神色严肃又温和。
和尚道:“施主莫慌,贫僧虽是西巫人,但山寺却不拒外来者。神灵的爱向来不分种族、不分高低贵贱,只要心诚则灵,就会得到上苍的帮助。”
闻言,谈钊得了眼神,走上前去,询问起西巫蛊术。那和尚果然知晓,在听完他的描述后,点头道:
“贫僧知晓,此蛊乃是情蛊。”
谈钊心急追问:“敢问高僧,情蛊可有解?”
那和尚诚恳摇头,“高僧不敢。贫僧修为太低,只知其蛊,并不知其解。”
言罢,他又抬起头,目光沿着山峰朝上望去。
“施主若是想知晓情蛊之解,还请上问机台。”
那风雪呼啸,高有七百二十九阶的问机台。
步瞻双手合十:“多谢高僧。”
擦肩而过一道极清淡的风,鼻息间扑来栴檀香气。
谈钊往前追了一步:
“主上——”
风雪染在男子眉间。
“七百二十九阶,还请施主跪行。”
以膝点地,朝拜神灵,足见赤诚之心。
众人屏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朝那一袭雪衣的男人望去。
大地白茫茫一片,他衣衫分外干净。
“主上!!”
“圣上——”
风雪吹鼓男人的衣袍,步瞻微弯膝盖,朝地上点去。
谈钊涨红了一双眼。
他眼中蓄满了泪,眼睁睁看着那单薄的身形缓缓下坠。那一片雪白轻飘飘的,好似被冷风一吹便要散架。他从未见过主上这般模样,那样无何畏惧的男子,竟在这漫山风雪中被逼得弯膝、低下身段来。
咚地一声,似有寺庙院内的钟声被人撞响。
直撞入心坎里,直撞到人眼睫上。
一片雪花坠于步瞻的鸦睫。
雪粒子被风吹得颤了颤,他的面色却未有任何波动。男人紧抿着薄唇,两眼坚定地凝望向前方。
凝望向那被山林遮挡着的高台之处。
天地寂静。
方一跪实,便有雪水渗透过布料。他本就穿得不多,双腿更是带了伤。就这么跪下去,冷冰冰的碴子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往人关节之处,让他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谈钊也察觉出他的异样。
“主上……”
男人抬手,将他上前的步子止住。
就在刚刚,这一跪下来时,不
知是不是情蛊发作,步瞻的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片段。在峥嵘阁中,在听云阁里,在长明殿,在藏春宫,在那如诗如画的江南……他的面前也闪过一张又一张脸。()
身着大红色嫁衣、令他感到头疼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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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握住细腰、面色赤红的她。
踮脚站在姻缘树下、满脸期冀的她。
被囚于藏春宫、无人问津的她。
站在琳琅居里、自信张扬的她。
……
日月更迭,寒来暑往。
原来他们这一段孽缘,竟纠缠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每逢月落之时都会如潮水般扑涌而来,沉重地压在人心头处、呼吸上,令人无法喘息,近乎于溺亡。
他闭上眼。
堆积的记忆如山,一寸一寸,随着飞雪坠落在他的衣肩。
左右侍人低下头,皆被风雪吞没了声息。
步瞻轻垂下眼。
雪水渗得越透。
就在他欲挪动左膝时,身后似有人急急出声,高呼了句:“主上——”
这一声,让身后如有沸水炸了锅。众人也跟着那道身形齐齐俯身,“扑通通”跪了下来。
“主上……”
“主上!”
“圣上——”
“主上,不可——”
谈钊一双眼蓄满了泪,眼眶红通通的,却又忍着不落下泪来。
山谷孤寂,雪色将整座山蒙成了白。
呼啦啦一阵风,扬起地上男人衣袂,步瞻的发尾随着衣袍翻飞。他微微仰首,望向那一片天,心中惦念着那一道娇弱的身影,面上尽是虔诚。
他跪在地上,洗去一身骄傲与矜贵,如同朝圣的信徒。
第一阶。
第二阶。
积水在他膝下溶成一条浅浅的溪。
第三阶。
第四阶……
他的眉梢上积了薄薄一层霜雪。
不过这几步,步瞻腿上的布料已然被这雪水浸湿、浸透。刺骨的寒意侵蚀进来,让他的双腿遽痛不止。男人抿了抿薄唇,身后立马有人撑伞追上前,将伞面横置于他的头顶。
是谈钊。
他不忍道:“主上,慢些……当心身子。”
伞面微倾,谈钊将其尽数笼在步瞻头上,自己却湿了半边肩膀。但对于此,谈钊却毫无半分怨言,他低下头凝望向跪在地上的男人——步瞻的眼睫上落满了雪,稍一扇动睫羽,便有簌簌雪絮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他呵了呵气,面前一片白雾。
白蒙蒙的雾,将眼前遮挡住。
疼痛难忍,步瞻稍稍闭眼。
月色穿破层层树枝,将男人的面色映衬得愈发白皙。那是一种不自然的、甚至有些瘆人的白,让人打眼一望去,瞧不见分毫血色。
让人觉得心慌,觉得心悸。
他像是一个死人。
更像是一
() 个假人。()
步瞻仰首,抬起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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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阶、第六阶、第七……
似有锋利的树枝,划过他单薄的衣衫,刺破他的膝盖。
男人的身形晃了一晃。
谈钊眸光遽然一凝,撑着伞迎上前去。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伸出手,欲搀扶起地上的男人。
后者不着痕迹地移开胳膊。
前路漫漫。
冰凉的月色打在雪地上,逐渐让他看不大清楚前行的路。一片白蒙蒙的雾气中,他眼前忽然出现一道孱弱却依旧靓丽的身形。
是她。
她披着雪,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于一片明亮的月色之中,转过头。
回眸之际,女子也看见了正跪在地上的步瞻,被月色掩着,步瞻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只看见片刻之后,“姜泠”朝他伸出手。
似乎是某种呼唤。
她唇边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带着某种魔力,让他情不自禁地再往前。
往前,再往前一些。
再触摸到她纤细的手指,她温热的肌肤。
荆棘似的枝条、锋利的石头……
他的膝下划了一片湿淋淋的血水。
男人浑然不觉,朝前而行。
一片银光迤逦中,他心想着那和尚所说的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以膝点地,朝拜神灵,足见赤诚之心。
他站起身来,将谈钊的伞打掉,独往那问机台而去。
一跪一叩,七百二十九阶。
狂风汹涌,天地雪白,万物澄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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