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曾在网上搜索过南槐村,可惜一张照片都没能找到。
现在卫星地图技术那么发达,却偏偏拍不到一张有关这个村子的遥感影像,着实令人费解。
温衍只能解释为南槐村实在太偏僻太封闭了。
在他的想象里,南槐村就像只存在于古画中的村落,美丽、原始却又无比脆弱,任何现代科学技术的产物都会对它造成伤害,使它化作梦幻泡影。
百闻不如一见,温衍仰首望向前方,眼前这座环绕在苍翠群山之中的村子,竟真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是南槐村以他的想象为蓝图,一砖一瓦地建造出来,还是冥冥之中,他与这座村庄本就心有灵犀?
温衍抬手抚摸放尸箱,轻声道:“回家了。”
江暮漓魂归故里的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纷纷围拥过来。接待温衍的是一个年轻人,相貌普通,不高不矮,是扔进人群就找不到的类型。
如果拿神造人,类比人捏橡皮泥,那江暮漓就是精雕细琢的炫技之作,不可复制。而这个人,不过是神随手捏成的量产品。
若非他一开口,众人即刻鸦雀无声,温衍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你好,我是江朝,一路上过来辛苦了吧。”
温衍勉强一笑,和江朝握手。谁知刚一触到,他就愣住了
江朝的手心很热,像攥住一把炭火,自己僵冷的手指立刻暖和起来。
江暮漓的体温,也是这么烫人的。
温衍怕被灼伤似地抽回手,“我该怎么称呼您?”
江朝微笑,“我和江暮漓是同宗同族,论辈分算得上是他叔叔。”
温衍略怔。他只知江暮漓父母早逝,从小就独立生活,从未听他说起过家里还有什么亲戚。
“温同学?”江朝眼神深深凝视过来,一瞬不错。
可能江暮漓在外求学多年,亲缘也变得很单薄了吧。
温衍不再多想,尊敬地叫了江朝一声“江叔叔”,紧接着切入正题,道:“我想问一下,什么时候能给江暮漓举行葬礼……”
“你放心,村子里自有安排。”江朝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地方让你落脚,好好休息一晚。我已经让人把李花秀家的空屋给收拾了出来,你可以安心住着。”
“可李花秀丢了爽灵,要紧吗?”有个村民忍不住问道。
江朝淡淡掠了他一眼。
“不、不要紧……”那村民浑身一颤,立刻对温衍解释起来。
“李花秀挺好的,就是有点神志不清。‘丢了爽灵’是我们这儿的土话,没啥意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温衍听明白了。
李花秀是个疯子。
所谓爽灵,就是“三魂七魄”中三魂之一,主宰意识,代表自我,使人能够思考、感受与记忆。如果说一个人没了爽灵,那就是指这个人疯了。
孤身在异乡,又要与疯子同处一个屋檐下,一路上温衍的心始终悬着。不过,等真见到李花秀了,他反倒稍微松了口气。
那是个安静秀气的女人,除了神色有些木讷,几乎感觉不到哪里不对劲。
而且,她打扮得也不像普通农妇,一身鲜艳的碎花连衣裙,头发弯弯绕,有烫过的痕迹。
“李花秀本来不是咱们村的人,她男人王海倒是,不过十几岁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两个人在外面认识,还结了婚。”
邻居大婶扯住温衍,悄声说起了八卦。
“听说小俩口当时日子过得不错,王海还准备在县城买房呢,天晓得人突然没了。”
“她一个女人在城里活不下去,只能揣个遗腹子回村,好歹这儿还有王海留下来的房子和土地。”
“作孽啊,好好一个人,因为男人的事受了天大的刺激,一直疯疯癫癫的。”
“喵嗷呜——”
尖利嘶叫撕破空气,一只黑猫窜进堂屋,弓起背脊,对温衍发出充满威胁的呼噜声。
温衍一直是猫草体质,虹城大学里那些流浪猫狗和他都很亲,他还是第一次被猫讨厌。
温衍有些受挫,他想上前安抚一下黑猫,腿却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垂下眼,一个浑身煞白的小男孩正抓着他的裤腿。
温衍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李花秀的儿子俊俊。
俊俊有六七岁了,可长得比这个年龄的男孩瘦小一圈,白里透青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的大。
温衍从口袋里掏出晕车时常吃的酸梅糖,递给俊俊。
俊俊没接,举起手里的小人书,朝温衍晃了晃。
趁着吃晚饭前的空隙,温衍给俊俊念了会儿故事。
《七色花》的童话,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得到一种神奇的花,可以实现各种愿望,温衍小时候也看过。
只是,这本书的印刷实在粗糙,不像正规出版社的读物,更像村里自印的。
插画的颜色鲜艳到刺目,令人不适。
温衍翻到下一页,呼吸骤然绷紧了。
一只长着三对翅膀的巨大蝴蝶,绚丽到烂开来,盘旋在七色花上方,仿佛在赋予它实现愿望的魔力。
“啪。”
小人书从温衍颤抖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
俊俊捡起书,指着上面的插画,开心地笑:“蝴蝶,好漂亮。”
温衍战战兢兢地定睛看去,哪有什么三对翅膀的怪异蝴蝶,书上画的,只是一羽再普通不过的菜花蝶罢了。
温衍脱力般地靠在椅背上,心脏仍在砰砰狂跳。
还好,还好,不是纠缠他的那只怪物。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常常梦到一只畸形诡异的六翼蝴蝶。
祂的翅膀像用地狱深处最深浓的黑暗剪裁而成,以漩涡状装覆盖着成千上万的鳞片,每一粒鳞片都是凄惨哀嚎的恶鬼。
一旦舒展开来,遮天蔽日,足以使人间陷入凄暗无光的幽冥。
邪道中的邪道,秽恶中的秽恶。
最令温衍恐惧又羞耻的,就是祂那根蝴蝶和蛾类特有的虹吸式口器。
它由无数骨化环紧密排列而成,环间有膜相连,宛如一根中间空心的钟表发条,用时能伸开,不用时就盘卷起来。
温衍十八岁生日那天,怪物闯进他的梦里。祂变得异常兴奋,仿佛等这一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祂用触手状足肢紧紧缠住他,温柔地慰悦他。
趁他迷迷荡荡的时候,祂学着那些精巧脆弱的小昆虫,像吸食花朵最深处的甘蜜一样,把口器探进他的身体,不停地呢喃“好甜”。
清晨醒来,温衍看到自己的睡裤,愣住了。
他心急慌忙地把脏裤子丢进洗衣机,脸烧得滚烫。
虽然卫生课上老师都讲过,但这是他第一次……还是在做了那样怪异的绮梦之后。
不过,自从遇见江暮漓,那只怪物再没出现过。
江暮漓是温柔守护他的骑士,为他驱散噩梦阴霾的温暖太阳。
可江暮漓不在了。
死去的人不能复生,走过的时间无法倒带。
除非……找到一种能让愿望成真的方法。
温衍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那本小人书上,小女孩摘下一片花瓣,把它抛向风里,哩哩啦啦地脆声唱:
“飞吧飞吧小花瓣,飞到东来飞到西,飞到南来飞到北,飞着兜上一个圈,兜完圈儿落到地,我要——”
小女孩脑袋骨碌一转,转到背后,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滚,叽叽咯咯地笑问:
“你要什么呢?”
温衍呼吸骤然凝滞。
他腾地站起来,又颓然无力地弯下身子,脸深深地埋进双手掌心。
他要什么还用问吗?
他要死人会呼吸。
温衍和李花秀母子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一锅白面条、一盆馒头、一盘炒白菜和一些辣酱咸菜。
这对母子生活得并不宽裕,这些应该就是他们的日常饭食了。不过,大概考虑到温衍是客人,李花秀还是给他切了几片薄薄的腊肉。
温衍从小就不吃肉类,见俊俊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就把碗里的肉都夹给了他。
俊俊很珍惜地吃了起来,小嘴砸吧砸吧的,舍不得一下子把肉吃完。
温衍瞧着心里发酸,寻思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多给李花秀一些食宿费,好让她多买点好吃的给俊俊,这年纪的小孩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
吃完饭,温衍帮忙收拾好餐具碗筷,正准备回屋休息,却见李花秀从厨房里接连端出了几大碗饭菜。
有鸡有肉,甚至还有一大盆红烧鱼,一时间满屋飘香,香得小黑猫龇牙咧嘴地尖叫起来。
温衍愣住了。
李花秀口齿不清地说:“我们吃完了……他们吃。”
温衍问:“他们是谁?”
李花秀走到壁橱前,打开门,里面摆放着一座神龛,供着一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李花秀的亡夫王海。
遗像是倒放的。
王海的脸也是颠倒的。
李花秀又拿出几根香烛,粗粗的三根,单数烧给死人。
“嚓。”
火柴一亮,焰苗簇腾,香头明明灭灭,烟雾升腾。
略微辛辣的香火味交织着贡品的肉香,形成一种格外浓烈的气味。
开饭了,也不知道王海在吃了没有。
李花秀举着三炷香,朝遗像拜了拜,然后倒着插进了香炉。
温衍一怔。
怎么也是倒的?
难道倒插香是南槐村独有的祭拜方式?
给王海上完香后,李花秀又在旁边一座壁橱前跪了下来,打开橱门,里面也有一座佛龛。
稍小一些,供着的黑白遗照也小了一圈。
是俊俊。
刹那间,温衍只觉一股凉意直窜头顶。
俊俊……也死了?
可俊俊不是就在那里吗?不是正趴在地上和小黑猫一起玩吗?
温衍定了定神。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到李花秀家的时候,邻居大婶过来给这对母子捎了些东西,还关照俊俊要听话,不要吵着客人。
这说明能看见俊俊的不止自己。
俊俊并非徘徊于人间的不该存在之物。
但这样一来,李花秀的所作所为岂不是更反常了?
难道是丢失爽灵的缘故,导致她分不清自己的孩子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定是这样。
夜阑人静。
温衍拉高被子,遮住头脸,逼迫自己快点入睡,不要胡思乱想。
没用,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江暮漓的死将他的精神摧毁了大半,痛苦又绝望的人就像站在悬崖边缘,仅是不让自己摔下去就要用光所有力气,再匀不出一丝心劲儿去保持理性。
温衍沉进了黑甜乡里。
以前,每当他陷入孤独与悲伤,那只六翼蝴蝶总会扑闪翅膀飞进他的梦寐,用泛着黑珍珠般柔腻七彩光泽的触手足肢抚摸他的头发。
令人胆丧魂惊。
出现了。再次。
果然江暮漓不在了,祂就趁虚而入。
祂拼命摇晃着脑袋上的触须,活像一只太久没见主人而兴奋不已的狗。
温衍被祂用触手足肢卷了起来,轻轻放到背上。祂振翅飞上高空,此刻,温衍的头顶上是无涯无际的漆黑夜空。
暗夜无星,纸钱漫天。
一张纸钱飘进了温衍的掌心,原来,那不是纸钱,而是长得酷似的白色蝴蝶。
白纸蝶合拢双翼,乖巧地用触须蹭了蹭温衍指尖。
“嗤。”
下一瞬,一根飞伸过来的触手足肢就把白纸蝶撕得粉碎。
祂吃醋了,两根触须竖得笔直。
温衍求祂:“你快放我下来,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祂装听不见,带着温衍越飞越高。
温衍急了,他怕这只怪物,但更怕自己回不去,没法儿完成江暮漓的遗愿。
无奈之下,他一横心跳了下去,扑簌簌惊飞一群白纸蝶。
“咚!”
温衍坠落在一座山上。这座山的土是黄色的,就像黄粱这种粟米。
他不知道自己死了没有,只觉得自己身上特别重,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他正在被黄粱土吞噬,这些泥土慢慢覆盖过他的全身。很快,他就要被深埋进地底,成为一具真正的尸体。
“不要——!”
温衍无助地扑打四肢,挣扎着醒来,浑身上下大汗淋漓。
青白的月光幽幽漫过老式百叶窗,泼洒一地。
他看见俊俊正蹲在自己床上,一边吃手指,一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
他刚要说话,俊俊大大地张开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对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猫叫。
“死了。”俊俊说。
温衍颤声问:“什么?”
俊俊扯住他的袖子,“哥哥,陪我上山。”
温衍浑身麻痹。他刚从梦里的山上下来。
“小猫吃了毒老鼠的糖死掉了,我想埋葬它。”俊俊伤心地说。
温衍还是陪他去了。他实在不能放任这幺小的一个孩子深更半夜独自外出。
“其实可以等天亮了,让妈妈陪你一起去。”
俊俊说:“妈妈不让我去山上。”
温衍问:“为什么?”
俊俊摇摇头,过了会儿,说:“妈妈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是在山上出生的,大家也都是从山上来的。”
温衍没听懂,但他知道自己现在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把俊俊的话当成童言无忌,一笑置之。
另一种是放纵好奇心,刨根究底。
温衍选择了第一种。他不想也无心知道些什么,他只在意和江暮漓有关的事情。
“我一定要把小猫埋在黄粱山上。”俊俊坚定地说。
温衍一震,停下脚步。
他弯腰俯身,拨开地上那层厚厚的杂草、落叶和树枝,抓起一撮泥土,用手电筒一照。
黄色的泥土,像极了黄粱米。
“黄粱山是个不一样的地方。”俊俊说,“像书里的七色花,有很厉害的魔力。”
温衍握着手电筒的手指紧了紧。
“具体是哪方面呢?能不能告诉我。”
俊俊举起小黑猫的尸体,发出长长的一声猫叫。
“小猫会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