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衍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游神赛会是痋南地区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民俗活动,将当地独具特色的民风演绎得淋漓尽致,具有相当高的研究价值。
而且,因为刚除了邪祟的缘故,今年一定会办得更为盛大。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鞭炮声和锣鼓声就响彻大街小巷,鼓乐喧天,盛况空前。
等日头高照正当顶,最吸引人眼球的圣驾巡游就要开始了。
庙主们纷纷把神庙里的行身神像请进神轿,抬出庙宇游境,接受民众的香火膜拜。
所谓“境”,就是指一方神祇所管辖的地方。当巡游队伍在其庙宇和信仰范围内出巡时,便可称之为“巡境”,寓意神明降落民间,巡视乡里,保佑合境平安。
沿途还伴有锣鼓、舞狮、舞龙、杂技及乐队演奏等艺阵表演,镇民们全体出动,夹道观看,熙来攘往,场面那叫一个热烈。
温衍被人群推挤着往前,看着一架又一架神轿队伍从自己身边经过,恍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了天神道的诸位神明降临人间,伏虎降龙,施展神通。
但也只是感觉。
时间一长,温衍就觉察出了一股说不出违和感。
他想到小时候暑假看最喜欢的《西游记》,唐僧一行人来到小雷音寺,以为坐着的是满殿神佛,殊不知都是一群阴险狡诈的妖怪。
当时他就莫名很害怕这一集。
宝相庄严之下,邪恶蠢蠢欲动,隐藏着一双双满怀恶意的眼睛。可你还一无所知,对着一群窥伺着你满身肥美血肉的妖怪顶礼膜拜,满心虔诚。
现在的他就有这样一种感觉,明明置身于如此喜庆祥和的气氛里,却只觉头皮发麻,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幸好有江暮漓陪伴在他身边。只要牵着江暮漓的手,和他有肢体接触,就会感到安心踏实。
只是,不知是否是错觉,温衍总觉得每架神轿在经过他们的时候,吵得人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唢呐声,都会有一瞬间的停息。
就好像……好像里面的神祇在敬畏着他们。
***
日上竿,阳光普照。圣驾巡游,百神过境。
到了这种时候,哪座庙的香火最旺,哪位神祇信徒最众,一眼就能看个分明。
今年风头最盛的无疑是冯圣君。
阿禄师带着一众弟子,每经过一个路口,就有数不清的人等在那里,争先恐后地要给冯圣君接香。
每尊出游的神像前方,都会有人捧着香炉供信徒们上香。今年想为冯圣君接香的人,简直能从路口排到路尾,挤得水泄不通。
甚至,很多特别虔诚的镇民,还特意用放鞭炮和放烟花的方式来迎接他们。
简直就跟人气偶像握手会似的。
温衍抻着脖子朝那儿望,只见人头攒动,烟雾缭绕。阿禄师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红光满面,得意无限。
人们对他的崇拜,已经和对冯圣君一般无二了。
“你看。”江暮漓淡淡道,“那个老乩童很快就要离开人间了。”
温衍以为他在讽刺阿禄师享受被当成神的待遇不可自拔,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但很快,他又露出郁郁不快的表情。
“这里明明有这么多的神和乩童,可徐小雨、黄绣姑那样的人,最终都没能得到救赎。”
江暮漓抬手拂去落在他发梢上的香灰。
“我说过,这里的神早就已经没用了。”
温衍用力点点头,深有同感。
“就是,还不如你老家那位土地公。”
“……”
“对比之下,我都觉得祂有点可怜。只有一间小破庙,也没什么香火。”
江暮漓微笑解释:“我老家那位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温衍看着他:“说得好像你是祂一样。”
江暮漓干咳一声,“怎么会呢。”
温衍沉吟道:“不过……祂确实和这里的神很不一样。”
江暮漓问:“哪儿不一样?”
温衍道:“这里的神虽然一个个人模人样,也都是从人成神的,但总感觉祂们已经不在乎凡人的悲喜生死了。”
“你老家那位虽然小模样挺别致的,大概也没将人类放在眼里,但祂还是会回应人们的愿望,哪怕是被本土神抛弃的人。”
江暮漓听着,问他:“可神的意志不可捉摸也难以揣测,如果祂做这一切的本意,和你认为的截然不同呢?”
温衍想了想,“对那些更高维度的存在而言,不能论心不论迹,只能论迹不论心。祂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很感谢祂。”
“还有就是……”
他不说下去了。
江暮漓立刻追问:“什么?”
温衍笑笑,“暂时想不到了。”
实话是不能讲给阿漓听的。
古蝶异神和别的神明最大的不同。
那些神祇都有欲望,祂们要祭祀,要供奉,要信徒。但只有大扑棱蛾子,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要。
温衍知道祂唯一想要的是什么。
但自己永远不可能能给祂。
从见到江暮漓的第一眼起,自己就已经把所有的一切,心也好,灵魂也好,都心甘情愿地交给了他。
这时,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乌泱泱的人堆里,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死人了……冯家死人了!”
江暮漓轻勾了下嘴角,“真巧,好事儿怎么都赶到一起了。”
就在刚才,冯圣君的神轿经过了冯家。文叔现在对冯圣君可谓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早早地就叫上刚出院的儿子等在家门口,父子俩迫不及待要给冯圣君接香了。
谁知两人刚插上香烛,冯圣君的头就“哐当”掉落下来,差点砸到冯俊。
神像都是用木材和陶土制作而成,头颅上装饰繁复,尤其沉重,况且冯圣君的神像还十分高大。要不是文叔眼疾手快,立刻把儿子撞到一边,恐怕冯俊的脑壳儿都要被砸得凹进去了。
然而,还没等两人松一口气,冯圣君的无头身躯也轰然倒下,握在手上的那柄斩妖剑,一下子贯穿了冯俊的胸口。
冯俊仰面倒在地上,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蟑螂,手脚用力扒拉着地面,鲜血慢慢在他身下形成一个血泊。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至死都没弄明白到底怎么了,自己怎么就要死了。
文叔抱着他儿子,又哭又叫,恳求周围的人来帮帮他。他老冯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这是要断根儿了呀!
可没有人能帮到他。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冯俊很快断了气。
这世上,怕是没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无力、更绝望的了。
温衍隔着人群,望见了这一幕。
他想,徐小雨曾经流过的血、流过的泪,可比他们多得多了。
孙凤娇喜滋滋地端着献给冯圣君点心与供果从屋里出来。
阳光灿烈,满目血红。
她的宝贝儿子瘫软在血泊里,跟刚宰杀完的牛蛙一样,四肢兀自微微抽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爆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瓜果点心滚落满地,被看热闹的人踩得汁水狼藉。
她跪倒在地上,不要脸面,也不要尊严,最绝望难看的姿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死死抓住每一个能抓住的人的脚,求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儿子,儿子可是她的命呀!
温衍看着她,没有同情,只有疑惑。
她明明也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为什么就不能对徐小雨感同身受呢?她爱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能对别人的孩子那么残忍呢?
“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江暮漓平静道,“在我见过的所有生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进行大屠杀的动物。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别的人种,原人和尼安德特人,他们的末路都是被智人所灭绝。”
温衍说:“不同人种之间的战争,还能解释成为了生存要抢夺有限的资源。可徐凤娇还有叶美婷都和徐小雨一样,她们都是女性,都是母亲,也都曾为人女儿,她们不是敌人。”
“但为什么她也好,叶美婷也好,都能毫无负罪感地迫害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也是人类最常见的缺陷之一。”江暮漓莞尔,“人类常常无法将自己和其他人作为同一种生物加以认识。他们很容易被这个世界的规则驯化,哪怕是不公平的、错误的规则。”
“他们习惯用地域、社会、性别和家庭作为自己的第一属性,代价是抛弃自我。这样的人类,早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
温衍看见,那些围观的人们开始质问起了阿禄师。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将阿禄师奉若神明。
他们惊骇地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邪祟不是已经消除了吗?那些阴庙不是都被推倒了吗?为什么还会在游神赛会这么神圣的场合发生这么可怕的事呢!
阿禄师也慌得不行,众人的话在耳朵眼里嗡嗡地炸。
神像的倒塌,在他坚不可摧的信仰上生生砸出几条裂缝。
莫慌,莫慌。他强行安慰自己,冯圣君阳刚无敌,无有敌手,不可战胜。
他赶紧起乩,请冯圣君上身。
很快,一股温暖正气从脊椎缓缓上升,稳固了他焦灼动摇的内心。
众人见阿禄师露出凛然威严的正义之态,也纷纷安下心来。
既然可以收拾那帮女鬼一次,那就能收拾第二次。
但见阿禄师俯身捡起冯圣君的斩妖剑,高高举起。
在正午烈日照耀下,那柄宝剑正闪动着无比炫目的光华,仿佛真有一股神力倾注在锋刃上。
而阿禄师矮小佝偻的身姿,也变得英武伟岸起来,一如冯圣君本尊。
众人瞧得一阵激动,目眩神迷,恨不得立刻跪下奉香。
然后,阿禄师转向抱着儿子痛哭流涕的文叔和孙凤娇,面无表情地朝他们刺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文叔和孙凤娇根本来不及闪避,就看见一点锐利的剑芒朝他们急掠而来。
文叔猛地把孙凤娇推到了自己前面。
孙凤娇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剑穿喉。
她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泉涌,从指缝间泼流而出,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她“啊啊”哑叫着,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文叔。
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几十年夫妻,她为他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为他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奉献给了他们冯家。
可是为什么?临了到头,他要这么对自己?
她有那么多的疑问,可她的喉咙里溢满鲜血,堵住了所有的话语。
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再也不能像从前对徐小雨那样,喋喋不休地说出那些刻毒的字眼,用贬低、辱骂和斥责,将一个善良可怜的女孩欺辱得遍体鳞伤。
她沉重地倒在地上,逐渐失焦的眼睛里,映照出尖叫逃窜的人们。
她伸出手,想抓住她的丈夫。
但文叔早就吓得跑没影儿了。
她倒在冯俊的尸体旁,和她儿子一样,死不瞑目。
温衍别开了头,眉头紧蹙。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从阿禄师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恶力量在作祟。
这股力量之前还没有太明目张胆,只是躲在暗处窥伺着一切。现在,它正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江暮漓牵过他的手,紧紧握住。
“我想不通这一切该怎么解释。衍衍,你有什么想法吗?”
温衍沉默片刻,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悬崖下的那片深海,还有海中那只吞噬了无数个灵魂的怪物。
或许那里,才是祭典真正开始的地方。
昭昭天命,应许之地。
流鲜血与泪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