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承厉与他对视而望,片刻之后,仰头看向宫墙之外新升的太阳,沉声道:“父皇于我,是日月山川,恩重如山不可逆也,宿大人慎言。”
他们走的慢,盛承厉又跟了宿怀璟一路,如今此处除了他们一人,再没有其他官员宫人,盛承厉这句话说不上是警示,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善意的提醒。
宿怀璟望了他一眼,又淡淡地移开视线,颇觉没劲。
既想来套自己的话,又不坦诚,妄图揪住他话语里的“漏洞”来威胁……
该怎么说呢?宿怀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朽木不可雕也。
三哥和棠棠两个人,竟都没教会他如何审时度势、因人制宜。
宿怀璟从容不迫地回道:“古语有言,一字之差,千差万别。侍与事者,同音同义,若在孝顺父母之时,确可通用;只是臣乃言官,有进言记录之责,殿下纯善,孝感动天,但此番言论只你我一人知晓未免可惜,臣原想着回御史台后着墨记录,以呈陛下,彰显殿下侍父之诚心,尊师之礼数,当为百官之表率。可殿下想到了哪里,竟开口劝臣慎言?”
盛承厉脸色微变,看宿怀璟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阴沉。
宿怀璟与他对视,不卑不亢不闪躲,甚至浑身上下还透了几分游刃有余的闲适自然,似是纯粹好奇,在等他的回答。
良久,盛承厉低低地笑了一声,叹道:“早就听闻宿大人聪慧过人,行事说话滴水不漏,有舌战群儒之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在下佩服。”
“殿下言重。”宿怀璟望了他一眼,礼数周到地抱了个拳,继续往前走去,谈话的兴致本就不多,如今更是锐减。
盛承厉却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状似亲近般拉起了家常:“表兄身子骨弱,年年秋末冬初最易生病,还劳中丞大人费心照顾。”
宿怀璟眉心瞬敛,旋即又慢慢松开,冷声道:“棠棠是我的夫君,我照顾他是分内之事,殿下莫不是近来无琐事烦心,竟有闲情开始关心起他人家事了?”
盛承厉说:“表兄又如何能算他人?”
宿怀璟微顿,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望向盛承厉,后者与他对视,眉目间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配在那张愈发长开的脸上,相当引人注意。
宿怀璟望了他几瞬,眸光一动,眼中威压与凌厉转换成某种不宜言说的情绪。
他温声道:“殿下这双眼睛生的真好,想来淑妃娘娘当年扬州第一美人的美誉不假。”
盛承厉微皱了一下眉,敛眸望向宿怀璟腰间挂着的腰牌,说:“母妃自幼离我而去,眼睛生的像她是我的幸运,只是可惜,年初双目染过疾,我总担心日后会留下病症,坏了母妃留给我的这双招子。”
宿怀璟重复:“双目?”
盛承厉点头:“确是双目,中丞大人有何疑惑?”
宿怀璟笑了一下,摇头:“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福星高照,又有陛下庇护,病症不侵也是应该。”
盛承厉却道:
“我活了十七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福星高照,多谢中丞大人。”
宿怀璟:“殿下不必自谦。”
朝臣除帝王召见去勤政殿议事外,平常不能在宫内逗留太久,是以宿怀璟说完这句话便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盛承厉跟在他身边,慢腾腾地道:“非是我自谦,而是自我出生起,就被一纸箴言定了命格,引父皇嫌恶;后又遭后宫争斗陷害,幼年凄惨;好容易长到十五岁,又频遭事故,引父皇不悦发配皇陵。”
他顿了顿,自嘲般笑道:“我这一生,可能注定亲缘淡薄,遭人陷害罢了。”
宿怀璟不着声色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已经不想再跟他说话了,可盛承厉这一路跟着,显然有所意图。
可他沉默两秒,还是说:“殿下方才让我慎言,此时便说自己亲缘淡薄了吗?”
这是欺君罔上品行怨妒的句子,身为皇子,抱怨自己亲缘淡薄,岂非是说帝王不公,薄待了他?
盛承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反问宿怀璟:“宿大人要去父皇面前参我一本吗?”
“素纸价贵,非是民生天下的大事,不必上奏。”
换言之,你不配。
盛承厉被这般折辱,却也不恼,反是笑了笑,道:“如此更好,父皇如今日日皆与慧缅大师对坐,谈佛论经、交谈丹药,想来也不愿看到琐事折子,扰他清净。”
宿怀璟脚步微顿,偏过头瞥了盛承厉一眼,久久未曾说话。
直到快出宫门,宿怀璟与盛承厉分离,才又拱手行了个臣礼,道:“谢殿下提醒,还请殿下日后谨言慎行。”
盛承厉还礼道:“中丞大人教诲,学生不敢不不听。也请大人照顾好表兄,莫使他操心忧虑。”
宿怀璟没再出声,走到宫门口上了马车,敛眸假寐,手上却一刻不停地摩挲着容棠给他的腰牌。
烦。
很烦。他不太能理解盛承厉究竟是怎么做到,明知棠棠不待见他,还要三不五时地来他们面前刷存在感蹦跶?
话里话外全是自以为是的所谓关心和亲昵,脾气再好的人听见也不会多开心,况且宿怀璟本身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
他在车厢里靠坐了一会儿,轻轻呼出一口气,拿出纸张写信,琢磨盛承厉方才那些话的意思。
不难理解。
其一,坦言自己对沐景序有了怀疑;其一,表明自己非常关心容棠;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告诉宿怀璟仁寿帝在炼丹。
古往今来,许多帝王执政到了最后,都难逃昏聩迷信,极易被游方术士或假僧人诓骗,寻求长生不老之术,以期永生。
盛绪炎本就是个迷信到了极点的点,他会走上这一条路并不稀奇,唯一奇怪的是引导他开始炼丹的对象。
慧缅,大虞有口皆碑的高僧,还是治好容棠病症的僧人。
宿怀璟低下眼睛,眸中暗光流动,说不清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盛承厉来这一趟,好像…带着点示好的意图。
-
“阶段性目的一样罢了。”
容棠躺在小榻上,
身前搭了一只炭炉,
炉上煨着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厨房今晚在炉灶里塞了几颗山芋,宿怀璟在一边替他剥着焦黑的皮,手上沾了许多黑乎乎的污渍,剥出来的山芋心却又白又软糯。
他边洗手边问:“为什么这样说?”
刚从炉灶里拿出来的,还带着灼人的烫意,容棠拿了只银勺一勺一勺地挖着吃,含糊不清地道:“因为他也想皇帝死。”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盛承厉既能设法一举扳倒怡妃,蕙贵妃死在他手上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夏元帅的兵权本就已成帝王心头之患,等蕙贵妃再失去权势,三皇子六皇子都会遭仁寿帝嫌弃,届时诱哄也好、伪造也好,盛承厉想获得一张印着传国玉玺的诏书,并非什么难以实现的事。
因此,某种程度上来说,宿怀璟跟盛承厉此时共同的敌人的确是仁寿帝没错。
盛承厉特意来找宿怀璟,看似满是防备,实则处处漏洞,有些是无心之过,有些却是有意之失,为的就是主动将把柄递到宿怀璟手中,向他发出示好的信号,只是可惜……
容棠抿了一口山芋,甜糯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满足得很。
他眯了眯眼睛,斜睇向宿怀璟:“可你不想盛绪炎死吧?”
宿怀璟微微一顿,旋即温润笑开,如世间翩翩公子,话语间却是不加掩饰的恶念:“棠棠好了解我。”
容棠哼了一声,又挖了一勺吃食。
“让他死掉未免太过仁慈,我并非良善之辈,自然也做不出这样大度的事。”宿怀璟轻轻道。
杀人是大度和良善,容棠心说这人总算有了点大反派的样子。他随口应了一声,并不过多点评,宿怀璟却凑过来,脸贴着脸,笑着望他,撒娇一般问:“棠棠会觉得我歹毒吗?”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梅竹又似墨香,还可能是日日书房马车上熏着的檀香,每一个都是君子之香,有宁神静心之功效。可容棠嗅着这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再看这人几乎快要扑闪到自己脸上的眼睫,心下一动,不受控制地伸手,臂弯勾过宿怀璟的颈项,强势地将他拉到自己跟前,仰头就送上去一个吻。
风声吹过庭院,秋叶阵阵卷散,呼吸在鼻间交错,容棠吻了他许久,炭炉上的药盅咕嘟嘟地快要掀开盖子。
气温一再攀升,快要力竭之前,容棠放开他,声线微喘,虚弱却又认真:“为父母报仇是为人子女者的本分,怎可以歹毒论之?”
宿怀璟眸光微闪,心下情动,就要接着吻下去,却见身下人笑了一笑,颊边酒窝微凹,语调纵容又温吞:“而且,就算歹毒也无妨,一个家里有一个好人就够了。”
他说:“我替你赎罪,我担你罪孽。”
容棠用世上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蛊惑人心的情话,宿怀璟自上而下怔怔地俯视他许久,半晌才找回神智。
身体一瞬被灵魂掌管,便不受控制地想要依凭本能行事,宿怀璟再一次凑了过来,容棠手臂搭在他最脆弱的颈项之上,实则毫无任何威慑掌握的作用。
他只要躺在那,宿怀璟便甘愿飞蛾扑火。
北风渐起,天色昏暗,书房里灯火幽微,炭炉上药香阵阵,宿怀璟吻得情动,手掌钻进容棠衣摆,想起什么,动作略顿了一顿,想向后退,让棠棠喝过药再继续。
容棠却眨了下眼睛,胳膊用力,勾住了他,轻声道:“不喝药好不好?”
宿怀璟几乎立时就皱了皱眉头,别的他都能答应棠棠,唯独他不爱惜自己身体这一项,宿怀璟见多少次都不能无动于衷。
“棠棠……”
“可我也想舒服。”容棠声线微软,娇得厉害,又诱得没边:“怀璟,容我放纵一回,可好?”
秋月高悬于天,圣人堕入凡尘,邀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