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并不会因为杀了容棠而感到愧疚,哪怕杀错了,以他当时的立场,容棠对宿怀璟有害,他就是得杀了他。
而今态度转变,是因为宿怀璟将容棠视作生命,所以他也才必须将容棠放在要保护的首位。
那么这也算不上道歉,充其量……大概算是一个告知,不论容棠有没有听懂,告诉他自己当时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但……
容棠沉默的那几分钟却在想,是为什么呢?
流云从何得知自己一定会威胁到宿怀璟?仅凭他们在折花会角落,对着一朵盛开的芍药,随口聊了两句似是而非的天吗?
彼时对宿怀璟有书中大反派人物这一设定的天然片面认知,他因为宿怀璟那几句话感到过无言的慌张与害怕。可如今趟过这几辈子,容棠并不认为他们那场谈话算得上不欢而散。
甚至于因为太过了解宿怀璟,他更确认当时的大反派姿态足够放松,连神情里都透着微妙的愉悦。
可这样的话,如果容棠都能看明白宿怀璟的心情,那么一直在暗处保护他的流云,又怎么会判断不出来宿怀璟当初和他在一起赏花,其实是开心的?
基于这个前提,流云对他动手就显得很不合逻辑。
容棠皱起眉头,认真地看向流云,等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后者愣了一下,表情里的诧异来不及隐藏,却又很快垂下了眼眸,像是默认,也像是告歉,某种程度上,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解脱。
流云点头:“是。”
容棠追问:“为什么?”
流云怔住,张了张嘴,一时没来得及应声。
为什么?
他自己也不清楚。
梦境混乱而无序,他只记得自己在容棠杯盏里下了药,以及容棠死讯传出后,主子那一瞬陷入恍然迷茫的神情。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主动告诉宿怀璟,容棠是被他所杀。
这一世的流云能够理解宿怀璟为什么会那样,但梦境里的“自己”只比宿怀璟更加茫然。
死了一个人而已,甚至是敌人之子,也是敌对阵营的谋士。容棠死了,宿怀璟应该开心。
但实际情况却是,主子开始时不时发呆。
看一朵花会驻足,下一盘棋会停滞,偶尔在鎏金楼上赏月饮酒,望见楼下花灯,勾了勾唇下意识就偏过头笑着唤:“世子……”
——可身边并没有那样一个病得随时会死掉,却又坚韧地走过一年又一年冬天,每一次撑着病体出现都像是奇迹一般的世子爷。
于是唇角那抹笑意无声无息地就消了下去,杯沿放在唇边,仰头喝下一杯清淡的水酒,然后放下杯盏,继续走着自己应走的那一条路。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梦中的流云也不明白那些过于微小的细枝末节里,偶尔透露出来的情绪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不会因为自己杀了一个人而产生纠缠几辈子的执念,他只会因为宿怀璟那
些不曾言说的执念午夜梦回,
重新遇见一点点那些风云流转下掩映的真实。
但哪怕如此,
流云也并不能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做的那个梦,他的神经很难处理这些过于纤细敏感的情绪。
他只是下意识在听见容棠问话的时候想了一下,然后轻轻蹙起眉头,回忆着梦里那些几乎抓不住的画面低声回道:“有人给我传了一封信,说你拒绝了主子的招揽,要跟他站在对立面,生死为敌。”
‘生死为敌’这四个字算得上是一种威胁,可偏偏这种威胁对于一个以武力见长又头脑简单的死士来说,根本算不上威胁。
杀了就好。
杀人是最轻易的一件事。
他这么想着,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跟着宿怀璟的那些亲信,每个人手上都有数不尽的毒药解药,想要一个人死,方法实在太多太多。
容棠听到这个答案,怔住一秒钟,随即张开口,轻轻地“啊”了一声:“谁给你送的信?”
流云摇头:“不知道。”
容棠低下头,不再多问。
良久,他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似是终于明白了困扰自己多年的一个问题。
-
前面已经到了勤政殿,秋日天凉,盛承厉刚从病中出来,穿一身厚重的棉衣,站在宫门处望着来路,看见容棠徒步走过来的瞬间就皱了眉头,冷声质问:“不知道世子爷身子弱吗,为什么不备轿辇?”
几名太监纷纷一滞,下意识惊讶地抬了下头,想看一眼五殿下,却又很快被一种常年在宫中讨生活的本能提醒,连忙跪下,叠声道:“奴才知错,请殿下恕罪!”
容棠看他们这样演戏,颇觉无聊,冷眼旁观片刻,并未出声。
盛承厉等了一会儿,道:“下去领罚。”
那几名太监立马期期艾艾地看向容棠,后者却没跟他们对上眼神,偏过头低低地咳了两声,问:“不是让我来说有事要问吗,站在风口问?”
盛承厉一怔,重新挂上了笑脸,侧过身子放轻了语调:“是承厉的疏忽,表哥莫怪。”
容棠瞥了他一眼,抬步便往殿内走去,进门前递给流云一个眼神,示意他在外面等自己。
至于那些被侍卫拖下去的太监……说实话,容棠懒得管。
他进到内殿,秋初还算不上太冷,屋内没有烧地龙,但一国之君处事的地方,环境足够明亮,室内也宛如白日之下。
皇帝平常坐的桌案下首重新放了一副,盛承厉坐在那,旁边另坐着一人,穿着官服,手中纸笔,像是宫里记事的官员。
盛承厉让容棠坐下后,笑着说:“表兄莫怪,宫里近来有些风言风语,涉及储君,宗亲震怒,难免要谨慎小心一些,这才邀您来宫里一叙。”
容棠掀起眼皮,淡声重复:“邀?”
盛承厉笑了一声,承认道:“确实有些唐突,表兄莫怪。”
容棠便又敛了眸,浑身上下释放出一种疏懒的气质,不太愿意看他。
盛承厉也不恼,吩咐人给他倒了一杯茶后屏退下人,偌大的殿中只留下三人。
容棠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却又很快松开,视线又一次在那记事的官员身上停驻了相当短暂的一秒。
盛承厉冠冕堂皇道:“请表兄来宫里,想来表兄心里也有所预料,宁宣王离京这么久,可曾给家里写过信?”
容棠稍一愣神,反应过来当初为了不让国民以为大虞在短时间内频频有大臣皇子有反心,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容明玉其实已经被处死了。
他眸光微转,敛下情绪,沉稳地摇了下头:“不知。”
盛承厉怔住,容棠说:“我并不住在王府。”
言外之意是就算容明玉有信送回京,他也不会知晓。
可不知盛承厉理解成了什么,闻言眉眼添上几分阴鸷,那点假意装出来的兄友弟恭也不见了。他身子放松,稍稍抬起头,却用一种近乎睥睨的眼神自上而下望向容棠,慢声道,似是很困扰的样子:“那这可怎么办呢?皇室血统不容玷污,如今满天下都找不到宁宣王爷,表兄可否教教我,该如何证明我的八弟和王爷并无血缘关系?”
-表兄可否教教我……
-先生能不能教我……
死去的记忆强行往脑袋里撞了一下,容棠不太开心,抿了抿唇,望向盛承厉。
那人唇角含笑,眼底泪痣在身前烛光的映照下透出一种惊人的美感来。
但容棠只觉得恶心,他凉声问:“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盛承厉:“我正是不知,才请的表兄入宫,表兄这么聪明,便教一教承厉吧,也免得母后日日烦心以泪洗面。”
容棠眼神瞬间凌厉,死死地盯着盛承厉,后者与他对望,眸光含笑,却不怀好意。
容棠沉默片刻,望向盛承厉手腕上绑起来的布条,心里一阵作呕。
他慢条斯理地说:“殿下放血救父,孝感动天。臣父承皇命巡视大虞,一时不知所踪,若想尽快排除太子殿下血统疑虑,想来……可以让臣与之滴血认亲。”
这是最没有科学道理的一个方法,偏偏古代信这个的人一大把,而之前正是因为放血做药引将八皇子身世扯了出来,盛承厉如今这般逼问,想要的自然就是这个答案。
果然,容棠话音刚落,盛承厉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道:“可是表兄你一向身体不好,若是再放血……”
滴血,换成放血。
容棠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笑,说:“为了八殿下太子之位名正言顺,臣便是血干而死又有何妨?”
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大殿里,却又莫名带着山一般的重量。
盛承厉沉默了,嘴角缓缓压平,深深看向容棠,低声问:“表兄便是这般想我的吗?”
容棠反问:“原来殿下不想让我死?”
这般匪夷所思的对话,记事官竟没有一点惊奇,而是一丝不苟地继续在纸张上写着字。
容棠又瞥了他一眼,心脏一点点往下坠。
盛承厉偏在这时候问:“究竟是我想让你死,还是你想杀了我?”
话音之凄厉,言词之愤懑,好像容棠是全天下最负心的人,做了多少对不起他的事一般。
桌上茶水已经凉了,容棠向后靠了靠,抬眸正眼望向盛承厉。
却听他说:“容棠,你本来是该救我的,你从一开始,就该坚定不移的站在我身边,哪怕杀了宿怀璟也在所不惜。”
盛承厉似是很疑惑,又很是痛心,哑声问:“可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
容棠听他说着这些话,脑子里却在想:他一定要记下来,回去原封不动地说给宿怀璟听,告诉他因为他的一时大意,自己听了多少恶心的话。
他压了压心里那阵不停往上涌的呕吐欲望,冷脸看他,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在狗叫什么?”
窃国、盗窃、撒谎、背叛……
天牢里死刑难逃的罪犯都没他这般恶心,盛承厉居然真的还有脸跑到他面前,睁眼说瞎话啊。
容棠也算是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