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寒,小院东边厢房内,一盏烛豆燃香,系统默默在容棠怀里窝了半个晚上,看着自家宿主从回房开始便默不作声地抄佛经。
刚重生的那段时间容棠佛经抄的多,系统清楚他是为了什么。后来跟宿怀璟相识之后,容棠虽也抄经书,但频率低了很多,且往往抄着抄着就拉着宿怀璟做些别的打发时间去了。
系统便也觉得,大反派人挺好的。
至少能陪一陪它家宿主。
可今天容棠一抄就是半夜,神情冷峻,下笔如勾,若说是因为愧疚而抄写的佛经,系统万万不信。
但它的立场,也实在不允许它在这个时候跟容棠说什么,它所能做的,就只是陪着容棠,好让他不至于一个人在夜里孤寂。
烛光越来越暗,灯花的哔啵声频频炸起,容棠落下最后一笔,终于放了狼毫。
系统无声地长吁出一口电波。
容棠听见那点动静,轻轻笑了一声。
坐了太久,身上有些酸痛,他起身,推开门出去,想要乘乘晚风,赏一会星。
阁楼上没有人,只在四角挂了灯笼,容棠原想上去,可目光一转,他瞥见宿怀璟房内还点着灯。
很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棱散出来,一点点的亮度,远不及夜色星光。
容棠脚尖却转了方向。
抄了许久的佛经还是觉得烦闷,所以才想看一看繁华的夜星,可宿怀璟醒着,容棠的第一选择便是去找他。
毫无缘由,也没什么道理。
容棠敲响房门,往外退了一步,安安静静地等着。
脚步声从里间传出,门被拉开,宿怀璟出现在昏黄光线包裹之中,表情都被渲染得更加温柔。
他看见容棠的瞬间似乎怔了一下,下意识侧身将人迎进了房间,隔开微凉的晚风。
“没睡着吗?”宿怀璟问。
容棠摇摇头,视线落在点着灯的案头跟桌面研好的的墨上,霎时间就有点后悔。
他以为宿怀璟在写密信,脚尖一转就想出去,宿怀璟却已经很自然地替他倒了一杯温水过来,道:“晚上喝茶容易睡不着,棠棠喝点水吧。”
水里带着丝丝甜味儿,像是加了蜂蜜,入口瞬间他就愣了愣,抿了一口,跟宿怀璟说:“你是真的很喜欢吃甜。”
宿怀璟就笑:“所以我也是真的很喜欢棠棠。”
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遍,容棠有的时候能免疫,有的时候耳根都会被逗红,这时候大概是心里压着事,听见也很轻易就过,并未往心里去。
他放下茶杯,道:“我只是想出来散散步,看见你屋里亮着就过来敲了下门,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你还有事要做,那我先回去了。”
容棠转身就想走,宿怀璟却拦住他,眉梢轻蹙:“更深露重,棠棠穿的这么单薄出去散步吗?”
容棠微顿,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春衣。
宿怀璟不等他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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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但还缺一点收尾,棠棠若是睡不着,可以陪我一会儿吗?”
容棠眨了眨眼,眼睁睁地看着宿怀璟将他带到案头,替他拉过来一把椅子,然后按住他肩膀坐了下去,自己则坐在对面……抄起了佛经?
容棠愣了半晌,差点以为他其实压根就没离开自己房间,不然没办法解释他以为应该是一堆很重要密函的东西变成已经抄了大半的佛经。
宿怀璟垂着眸,安安静静的,神态很是随和从容,他不冷脸的时候很像一位温柔善良的月中神明,而非什么暴君。
容棠看了半天,直到一张用完,宿怀璟换了一张继续抄,他才回过神来,声音很轻很轻,简直像是怕打扰什么似的,问:“你为什么在抄佛经?”
这不是我该干的事吗?
容棠很是不解。
他甚至在想,大反派该不会这个时候骨子里已经有暴戾因子在颤动,想要杀人但又得憋着,所以才抄佛经压制吧。
但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几乎是念头刚出现的一瞬间就被容棠否定。
他的崽崽才不是在这样的人。
他的崽崽是全世界最好最温柔的人。
想着想着,容棠听见宿怀璟轻声笑了笑,回道:“因为我不知道棠棠为什么不开心。”
容棠懵掉:“啊?”
宿怀璟依旧垂目抄着经书,眼神无悲无喜,没有多余的情绪。
如果真的要剖析,大概也是纵容跟宠溺。
他抄经书,不是为了自己,就像容棠抄佛经也从来不是为了自身一样。
宿怀璟说:“我入府这些时日以来,偶尔会看见棠棠抄经书。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礼佛,但是我知道你不开心。”
“你不愿说,我就也不问,但一个人担负太多好像有点累,我们是夫妻,我理应帮你负担一半。”
宿怀璟低声道:“棠棠,无论是什么,你都可以要求我替你共担。”
罪孽也好、愧疚也罢,你担不动的东西,我全都会替你担下。
只要你开心快乐,永远做我无忧无虑的小菩萨。
你别不开心,否则我会更不开心。
而我不开心的话,会发生很多很多不好的事,并且我不会因此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所以容棠,你最好听话一点、懂事一点、乖一点,也任性一点、骄纵一点、肆无忌惮一点。
你愧疚什么,我可以让对方不敢指责你。
你有什么罪孽,我不介意全部揽到我身上来,反正我要做的事,本就万劫不复。
可你不一样,你要干干净净,你要快快乐乐,你要做比这春光还耀眼的存在,你要一直在我身边。
宿怀璟抬头,望向容棠,眼睛里是深的化不开的浓墨,一如灯下纸上跳跃的经书,也如窗外无月的夜影。
“棠棠,所以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吗?”
容棠坐在宿怀璟对面,久久未回
() 过神。
宿怀璟在他面前很少会给人威压感,
少有的几次,
一次是他见过沈飞翼回永安巷,一次是棠华院里他跟容峥谈完话之后。
前者容棠清楚他对自己起了疑,后者至今他都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
但他知道,宿怀璟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示示弱、撒撒娇,再乖乖地蹭一蹭他,像豢养的猫一般表达自己没有任何二心,大反派就会自动把怒火收回去。
容棠不知道他对别人是否也是这样,还是说这是自己独有的特权。他原本觉得,自己只是因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心想给宿怀璟庇护,而大反派也应该将他当成一个可以放肆利用的工具人。
谁都知道谁没几分真心,所以心安就好了。
不要去探究每一句话背后的含义,不要去追究对方是否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他庇护宿怀璟,消解愧疚之心;宿怀璟利用他,加快复仇进度。
各取所需,能在这个过程中成为朋友甚至知己,已经是非常非常令人开心愉悦的事,不要想更多。
可宿怀璟跟他说“我们是夫妻,我理应帮你负担一半”。
可宿怀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个人抄着本该由容棠抄写的佛经。
《帝王征途》的大反派本该是一个不信鬼魅不信神佛的人,否则该怎么解释举头三尺有神明,但他全家惨死?
没法解释,所以不信。
就算真的有,宿怀璟想的应该也是将神佛扯下高台、将天道拨乱反正。
如果他是乱,那就一乱到底。
他不可能信佛。
他不需要谁来救赎,也不需要洗刷所谓罪孽。
可他仅仅因为容棠一时的不开心,在这里抄了半晚上佛经?
容棠觉得自己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有何反应。
喉咙有些痒,却难得不是想咳嗽,他无意识咽了口口水,隔着灯火看向宿怀璟,他名义上的妻子。
读者说:这是全书藏的最深、也最心狠手辣的反派。
系统说:这是会毁了这个国家的反派。
天道说:这是脱离人物宿命、害得主角气运消散、全世界湮灭的反派。
所有人都跟他说宿怀璟是反派,是邪恶的,是罪孽的,是侥幸从尸山火海逃生、却又化作厉鬼祸乱人间的反派。
可在容棠眼里,他是比主角要好上一千零一倍的人。
他聪明、坦然、大度、有计谋、有野心、有原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奋斗。
他会浪费时间陪自己看一看春花,也会因为自己随口一言便放任很多为生计发愁的穷人去他的宅子做工。
他或许对这个世界没有太大的善心,但他对容棠,绝对有无可比拟的耐心。
这是为什么呢?
只不过因为自己是第一个伸手将他从深渊拉出来的人?
李长甫从
显国公府带走宿怀璟的时候,
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只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个出了五服的亲戚,无父无母,但身怀巨资。他难得来一趟京城,原想从国公府讨些好处回蜀地,或许还能一举调到京城当官,却跑了个空还险些被连累,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可以被自己压榨的小孩,他甚至不用犹豫就带着人回去了。
李盼烟知道宿怀璟喜欢吃甜点,哪怕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却清楚他爱吃荷花酥,所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药下在荷花酥里,想用宿怀璟换他一家荣宠,甚至给自己换一个世子妃的头衔。
那容棠呢?
从相遇到现在,宅子、马车、名分、护身符……他对宿怀璟全都是给予,没有要求过一丝一毫。
他不想要求的。
他只想宿怀璟这一生平安顺遂。
可宿怀璟说,无论是什么,你可以要求我共担;宿怀璟说,你不可以不快乐;宿怀璟还说,棠棠,你要长命百岁。
容棠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开始,早就习惯了付出、付出、不求回报的付出。
他对盛承厉好,有系统任务、有读者滤镜、有自己圣父心理作祟,他从未想过让男主回报他什么。
他对宿怀璟好,有愧疚心作祟、有惜才因素、有怜悯不平,但他也的确,没想过让大反派回报他什么。
最多可以记一记他的好,日后给他娘亲一个善终。
但是宿怀璟却跟他说,我们是夫妻,我理应帮你分担一半。
理应。
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应。
他们又不是真正相爱的夫妻。
他要背负的东西,否定了宿怀璟存在本身,哪来的理应分担……
喉间还是有点哑意,宿怀璟经书抄到末尾,容棠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微甜的茶水,眼角莫名起的涩意散落在夜空。
他没回答宿怀璟的话,而是起身走向门口,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夜间的温度,突然听见草丛中一声极其微弱的蝉鸣。
容棠愣了愣,道:“怀璟,入夏了。”
他缓缓笑开,说:“真好,我们从春天走到了夏天。”
我们从繁花盛开,走到了烈阳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