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有人要在这场闹剧中获利,那也只能是我。”
理智告诉容棠,他应该要为这句话向宿怀璟追问。
这是一场皇家子嗣之间阴谋诡计下的争斗,是死是伤,是平地起高楼还是百年大树被虫蛀,都仅限于涉足进这场算计中的三个皇子。
从容棠的视角看过去,无一与宿怀璟有关。
他该问的。
可是初夏阳光明媚,兽园孔雀正开屏,墨绿色的尾羽漂亮又惊艳,伴随着慵懒悦耳的声音,身前有非常温暖的怀抱,容棠一瞬间差点连呼吸都遗忘,更别说追问宿怀璟方才话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透出来的漏洞。
拥抱分开的瞬间,容棠回过神,眼睛不知是不适应光线还是不适应斑斓的孔雀开屏,他轻眨了眨,终于问道:“你告诉了柯鸿雪什么?”
宿怀璟怔了一下,情绪有些外露的诧异,似乎在他的设想里,容棠张口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不应该是这个。
宿怀璟垂眸,定定地望着容棠片刻,唇畔溢出一个浅笑,有些像撒娇,又有些像恃宠而骄,总之娇得很:“那是另一个秘密,棠棠想知道的话……亲我一下?”
容棠转身就走。
宿怀璟笑着追上去:“好好好,不逗你了,我跟你说。”
容棠偏过头狐疑地看向他,不太相信。
宿怀璟弯眸:“我什么时候骗过棠棠?我跟你说。”
-
淞园从先帝开始,前后历经四任主人。
先帝,先皇三子,仁寿帝,盛承星。
先皇三子从年幼入国子监开始,就是讲师与伴读口中有口皆碑的聪慧玲珑。
他擅风月、喜创造,写诗作画无一不精,喝酒斗虫无一不会,就连设计建筑,给他足够的时间学,他便能做到当世顶尖的程度。
他聪明得厉害,以至于一度有臣子私下里说若是储位立贤,三皇子是极佳的人选。
三殿下听到这话,便会笑着摇一摇扇,穿一身华贵精致的儒衫,倚靠在风月楼栏杆之上,听着楼内小曲儿,望着楼外河灯,手里把玩一只汝瓷的酒杯,声音散漫却又清晰可闻:“论嫡庶长幼,我不及大哥;论贤明德行,我是个混不吝;论对这天下的心……盛三无抱负,这一生只愿做个遛鸟斗虫的富贵闲人,实在背不起人世间几万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我大概修了几辈子的苦行道,才换来这一生泼天的富贵荣宠,还有什么不满足?诸位大人日后切莫再说这话,小生我啊,听着就害怕。”
语毕,三殿下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笑得飒沓恣意,一双桃花眼眸里全然是玲珑剔透的光彩。
他是这世上顶聪明的人,也是这皇家最没分寸又最守分寸的人。
先帝赐他一座淞园,他便能花三年时间亲力亲为,一手造出了一座有繁花、有夏荷、有秋果、有冬雪,还有千百鸟雀虫兽的世外桃源。
如今的淞园在盛承星手里已经美不胜收,但它隶属于三殿下的
那些年,才是真正的远近闻名。
皇家行宫变成了一座天宫,它既是虞京世家子弟聚会宴饮的场所,也是平民百姓畅快游玩的地方。
每年元宵节前后,淞园对外开放,不管你是高官厚禄,还是面朝黄土,只要想来,都能在淞园找到一处角落品酒吃肉、晒星光日光,更甚至落榻一处厢房,睡一睡高床软枕,做一场黄粱美梦。
同伴说当心刁民偷窃,三殿下便眯着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笑:“若是从这带走的东西能解燃眉之急,便当借他又有何妨?”
同伴便说:“可刁民怎么会还,哪有借之一说?”
三殿下身披大氅,落目望着园子里消融的春雪,懒声笑道:“你将人心看的太窄。”
那些年淞园有没有丢东西谁也说不好,但元宵节的会场却是一年又一年办了下来,未曾听说有人在这上面闹事而被送进官府的。
京郊周围的乡民知道这边有一座华丽非凡的庄子,也知道这座庄子里的主人年年春节会请戏班唱戏,会好酒好肉免费宴请。对他们来说,一年之间最快活的日子大概就是这几天,这座庄子里住着一位神仙老爷。
淞园漂亮、繁华、人气鼎盛,它比一座行宫带来的价值要多得多。
而等到战乱过后,仁寿帝即位,瞧见这座由他侄子一手设计打理的行宫,又觉得这天下间大概再不会有比这更文雅又更市侩的庄子了。
于是淞园又成了一座皇家行宫,漆高门、竖院墙,没了年年元宵节的灯会戏场,多了住在深院中珠光宝翠的妃嫔宫娥。
庆正二年元宵,淞园守卫夜间解手,发现院墙上不知被谁挂了一串腊肉,底下堆着一小筐硕大漂亮的冻梨,在寒夜里发出诱人的香气。
……
年份一久,仁寿帝似乎意识到,淞园再精致华贵,大半是因为三皇子的静心照料,等到三皇子被他砍了头,园子里偶尔住上个三五次,他又失了兴趣。
恰好盛承星到了出宫的年纪,仁寿帝想也没想直接将园子赐给了他。
自己的三儿子,或许跟大哥的三子也是一般的聪慧伶俐,若是能压上几分,才更能令天下人都刮目相看,仁寿帝抱着这样浅薄的期待。
这才有了这场折花会。
……
容棠听宿怀璟像说故事一般随意说着这些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他想安慰宿怀璟,可宿怀璟又是笑着的,笑得一贯温柔和煦,好像故事里的人跟他全然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他的血亲骨肉。
但容棠分明又注意到,他在说起三殿下那些说出口的话时,微微放轻的语调;说到那串无故出现在淞园外的腊肉时,眼角夹着的几分浅淡笑意。
他有这世上顶顶好的兄长。
容棠却不能跟他说这话。
他能做的只是主动握住宿怀璟的左手,任他带着自己看似漫无目的地在这座园子里行走。
有那么一瞬间,容棠很想问他:“你是想让我看你哥
哥亲手打造的园子吗?”
如果是的话,
那真的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一座园子。
他以几千年后现代人的视角来看,
也美轮美奂到令人咂舌。
你的兄长,足以令你骄傲得向所有人炫耀。
可他没说,他只是默默陪在宿怀璟身侧,跟他一起绕淞园行走。
走过不知几座开着花和香草的宅院,又路过几处欢声笑语的宴会场,人声鼎沸而过,空气归于沉静。
宿怀璟带他走到一处院子前。
门扉破旧,人烟罕至,院角的花草杂乱无章,院中的梨树枝桠疯长。
大红的戏台经年累月,早就褪去了昔日的颜色,只剩下依稀可见的繁华光影。
容棠瞧见这座院子,眼神蓦然暗了暗,心里生起一个猜测。
宿怀璟问他:“棠棠知道这间院子曾经是谁住的吗?”
容棠抿唇不语。
宿怀璟自顾自道:“淑妃,庆正二年被打入冷宫的那位娘娘。”
他轻声笑了一下:“淑性茂质、贤良淑德,多好的寓意呀……我们的这位五皇子,本来该有一个很让人羡慕的出身。”
淑妃便是仁寿帝江南画舫上带回来的那位异族歌女。
她诞下的皇子被术士断言于帝星有妨,她却一路受尽帝王宠爱,从潜邸被带进皇宫,甚至封了淑妃,任谁看见都要称一声好手段好心性。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也是作者给盛承厉的金手指之一。
仁寿帝妃嫔众多,男女通吃,偏好容貌艳丽的美人。
淑妃为他诞下子嗣,又颇具异族风情,胆大热情,给了他一段很是美好的青年回忆。
最后哪怕是死,淑妃娘娘也死在了她最好的三十岁,正是花朵开的最艳丽的时候,只让世人记住她的风情万种眼波动人。
前两世盛承厉从冷宫出来之后,一度成了仁寿帝最宠爱的皇子,谁也不能说其中没有早逝故人的功劳。
容棠知道这里是淑妃娘娘的故居,这座戏台便是仁寿帝当年特意搭起来欣赏淑妃舞姿用的。
他回过头,通过院门望了一眼来时路。
宿怀璟看见他动作,轻笑了笑,道:“看来棠棠猜到了?”
顺着卵石小路向前,经过一座庭院,转弯,行上百步,赫然是兰馨斋,遍植香草的所在。
也正是众人所知道的,月容死前去过的地方。
容棠神色微冷,沉声问:“此事与皇后可有关系?”
宿怀璟便笑,眼眸中的欣赏藏不住,索性任它露出来,他抬手替容棠理了理一路走来有些凌乱的发丝,温声道:“庆正二年,大虞后宫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发生在四月,皇长子病危,太医院众人夜以继日诊治三日,然皇长子病入肺腑,最终不治身亡;其二,时年九月,淑妃娘娘怀孕,本该是阖宫上下庆贺的事,却不知怎的,陛下盛怒,将怀着孕的淑妃打入冷宫,以至其流产,同年腊月,淑妃死在冷宫。”
宿怀璟声音很轻,说着本不该传出来的宫中秘辛。
“据宫中老人说,皇长子发病前几个月,从太医院院正那里收来个熏香方子,说是日日熏服,于他病症有所益处。而头两个月,本来体弱的皇长子不仅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还能上马骑射,陛下与皇后都为此觉得很是高兴。”
“可到第三个月,皇长子病情复发,来势汹汹,短短三天之内,本只是体弱的嫡皇子一命呜呼。”
宿怀璟勾起唇角,凑近容棠耳廓,小声道:“淑妃娘娘怀孕,陛下为彰显恩荣,想赐她椒房之宠。可好巧不巧,负责熏香的宫人收拾屋子,翻出来一包香料。棠棠你猜,那是什么味道?”
容棠没吭声,手脚有些发凉。
宿怀璟仍旧笑着,很是天真的模样:“怎么办啊棠棠?有人自以为聪明在我面前演戏,我看不过去,想戳穿他呢。”
“棠棠不会怪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