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有神山,名曰恩阳,山中有瑞兽,白虎、赤凤、彩蛇、灵鹿,传说视之运道降身。
恩阳山被当地人视为神山,其间生灵与食材众多,春季上山摘果、秋季进林捕猎,一座大山孕育了周遭数十座村庄。
六十年前,大虞天子宣帝南下巡游,路过恩阳,隔水巧遇白虎,皮相水滑,眸似黑珠,慵慵懒懒地卧趴在春日暖阳之下,仿似上界神兽落入凡尘降下祥瑞。
宣帝大喜过望,纵马追去,一路追进山林,林间树木茂密、兽鸟争奇,虞宣帝追丢了白虎迷失在密林。正惶惑间,身后有猛虎长啸,巨兽一下扑上前来,骏马受惊疾奔,宣帝摔下马背,白虎袭击,巨口大张,天子命悬一线。
危难关头,侍从未来得及救援,本在山中打猎的孤女瞥见猛虎伤人,来不及细想,掏出匕首飞奔上前,以狭小瘦弱的身躯挡住猛虎巨口,又将匕首刺入白虎眼睛,救下了皇帝一命。
那之后,孤女被天子认作义女,享公主尊荣。宣帝死后,明宗即位,她以一介女流之身出入朝堂为他周旋,胆识计谋堪称一代女相,特被明宗皇帝封为端懿长公主,成为整个大虞皇室最最尊崇的一位长辈。
而后又过去四十年,大虞朝堂风波起又散,端懿孤身一人住在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中,日日诵经礼佛,任清苦的檀香味熏掉她身上所有精干果决与狠辣。
宿怀璟话音落地,佛堂寂静无声。
良久,端懿启唇,沉声问他:“有帮到你忙吗?”
宿怀璟道:“受益良多。”
端懿似乎浅浅地笑了一声,可这声笑意却又很快散在佛像巍峨下,她端庄起身,回身凝望。
十七岁的宿怀璟,精致漂亮,皮相如人间春水,气质若天上秋月,清高又昳丽。他规规矩矩地立在下首,一礼之后站直身子,满身都是如松柏般不容堪折的风骨。
他站在那里,就写满了故事,十七岁的身躯背后,是一座座遮天蔽日的大山。
端懿静静地凝视他许久,窗外院中起了一声极为清脆的黄鹂啼叫,夏鸟终于入了京城。
端懿状似不经意地问:“我那位孙儿,对你好不好?”
宿怀璟微微扬唇,勾出几分笑意,眼中却划过一道戏谑和嘲讽,凉声道:“棠棠很好,好到我愿意等他死了再处理您的儿子。”
端懿沉默不语,与他对视。
须臾,长公主弯了弯眸,轻掸了掸衣上香灰,慢声道:“府上备了五色绳,你走的时候戴上,等第一场雨落下之后再扔掉。”
宿怀璟再次拜谢:“多谢长公主殿下。”
端懿听见他的称呼皱了一下眉,却也未加纠正,抬步朝门口走去,宿怀璟跟在她身后。
院外是五月艳阳的天气,院中香草与菖蒲香味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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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容棠跟王秀玉聊到一半,下意识回望方才那个角落,一眼没看见宿怀璟还没什么,他随意顺着整座厅堂望了一圈,
才慢慢皱起了眉头。
端懿长公主礼佛,过午不食;容明玉容明礼又在朝中领了值,年年端阳节仁寿帝为表慈爱,会邀大臣前去赛龙舟,晚上在宫中赴完宴才会归家。
因此长公主府这顿家宴乃是午餐,容明玉容明礼进了府门,并未前去正堂,而是让小厮通报了一声便一齐去佛堂向长公主请安,再双双将母亲搀扶了过来。
容棠随众人一齐起身等待,站在王妃身后,小辈们的最前面。
他眉梢一直浅浅蹙起,为着突然消失的宿怀璟。
理智告诉他以大反派的智商,不论是什么地方,哪怕第一次前去,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但容棠就是会不自觉地担心。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小幅度的骚动,垂在身侧的手被人自然而然地握住,容棠那颗提起的心脏才渐渐放下。
他甚至不需要回头,本能地就回握了过去,轻声问:“去哪儿了?”
宿怀璟低声答:“祖母唤我过去谈了会话。”
于是容小世子那颗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上来,立刻转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宿怀璟一番,没看到什么异样,表情却还是不太开心,思考了两秒钟,道:“下次这种事你把我喊上。”
宿怀璟心下一暖,眼底布满笑意,不受控制地又跟容棠贴了贴,明知故问:“为什么?”
容棠不悦地瞪他一眼,道:“你不怕被人欺负了吗?”
容棠这几辈子与长公主打的交道都不深,可从他的视角看来,端懿长公主绝对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他摸不准端懿对宿怀璟的态度,也不清楚会不会有什么端倪被她察觉进而怀疑起宿怀璟的身份。
宿怀璟走的这一条路,每一步都艰难险阻,容棠既然想要庇护他,自然不愿意让任何跟自己有关的人成为他的阻碍之一。
宁宣王府上下对仁寿帝造反都有助力,端懿的立场,他就算不好妄加揣测,可也不至于是能给宿怀璟提供助力的。
容棠依着既定事实这样推测着。
宿怀璟望见他担心的神情,心情大好。他其实讨厌演戏伪装,但每次在容棠身边装的很乖,又恰巧能被他纵容的时候,宿怀璟偶尔会误以为自己其实本来就是那么乖的一个小朋友。
他贴到棠棠身边,看起来很贴心地小声道:“可是母亲在跟你说话,你们好久没见面了。”
结果容棠听见他这话,更不开心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与母亲什么时候不能说话?娘那么疼你,会急这一时半会?”
他本能地否决宿怀璟的辩解,可后者听见这话的瞬间眸光却颤了颤,头一次跟容棠对话的时候将视线转向了他人。
王秀玉站的笔直,背脊挺正,视线落在门口,等待着自己的丈夫和婆母。
她没往后看一眼,宿怀璟却想起来他与容棠成亲时那些铺满了红绸的聘礼,吹吹打打地敲了一整条街,绕过大半个京城,停在棠璟宅门口,完全超出了一位男妻该有的规格。
可王秀玉
眼睛也没眨,全都命人抬进了他的家中。
宿怀璟收回视线,垂了垂眸,说不清心下什么情绪,道:“母亲那是爱屋及乌。”
容棠没好气地掐他一下:“爱屋及乌会支持你把我关起来?娘就是疼你,刚刚还跟我说住在府外不准欺负你。”
其实王秀玉原话是说,她听说折花会上容棠又跟柯少傅交好,又跟卢嘉熙有来往,甚至还半夜去了戏班子的院门外,很是担心容棠一成亲就忘了本分,家里娶了一个媳妇了,还想在外面勾三搭四。
容棠就很无辜,他心说自己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思来想去他决定把锅推给宁宣王。
都怪容明玉跟王秀玉成亲的时候甜言蜜语一口一个,结果成了亲之后小妾一房一房的纳,庶子庶女一个一个的生,才害得王秀玉自己没有安全感,连带着担心宿怀璟被他辜负。
容棠特别委屈。
跟她聊了半天,结果回来宿怀璟说王秀玉是爱屋及乌,他真想拉这两个人组个谈话会,好给自己证明清白。
容棠幽幽地叹了口气,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问道:“祖母找你说什么了?”
宿怀璟方才那点情绪压了压,随口胡扯:“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又问了这些日子在王府过的怎么样,还问我是不是自愿嫁给你的。”
容棠心下一紧,被他唬住,紧张地问:“你怎么回?”
“当然是自愿。”宿怀璟眼也不眨,“我撞了大运才被棠棠看上,怎么可能不是自愿。”
他说的自然极了,容棠愣了一下,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又转开,眼神飘忽了一下,闷声道:“哦。”
宿怀璟便笑了出来,开心地捏了捏他的手。
众人又等了片刻,大家族的几个长辈才终于出现在厅堂门口,容棠等久了已经有些不耐烦。
可历来这种场合,为了表示长公主家孺慕情深天伦之乐,小辈们都需要送上贺礼说几句吉祥话祝长公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容棠原身痴傻许多年,不用参与就算了,既然他有所好转,为了长幼有序也好,为了嫡庶尊卑也罢,必然是由他打头先来。
容棠这一个月都住在永安巷,没时间回王府库房挑选礼物,因此这次贺礼还是他跟宿怀璟商量之后为长公主准备的,是一尊碧玉观音像,特意麻烦柯少傅从他家在江南的古董行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既符合长公主礼佛的心,也不会过于寒酸或者过于奢华。
长公主脸上一如既往的古朴从容,道一声‘有心了’,便让嬷嬷收了观音像,容棠终于得以拉着宿怀璟落座。
他早上出门前吃过东西,在马车上宿怀璟又投喂了他许多莲子,其实是不至于饿的,但大概是等了太久,又说了很久的话,他一落座,闻到桌上那碗莲藕素汤的味道就有些馋。
他视线情不自禁地往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宿怀璟会意,便要起身替他盛,容棠赶紧拉住他胳膊。
宿怀璟微微纳闷,朝他递过来
一个困惑不解的眼神。
容棠摇了摇头,借着容峥送贺礼的时候小声道:“要等他们都结束。”
宿怀璟立刻就不太开心地皱了皱眉,目光投递到容峥身上。
容峥原本还在念他准备的那些稿子想要讨祖母欢心,可一眨眼瞥见长嫂眼神,愣了一秒钟,嘴上卡了个壳,直接将后面的句子全部砍掉,只说了一句‘恭祝祖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便退下了。
便连容明玉听见他这次话这么少都忍不住讶异地望了他一眼,宿怀璟表情却变得温和许多,默默地坐在位置上,手伸到桌下捏容棠的手,既消磨时间也缓解他内心的些许烦躁。
容棠掐着时间在等,算自己离那碗莲藕汤的距离还有几盏茶,结果还没等他等到汤,就听见容远说:“孙儿知道祖母诚心礼佛,又怕送工匠打造的东西不够心诚,因此早早就抄了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送到陀兰寺供奉两月,前日出城取了回来,特意送给祖母,还望祖母不嫌弃孙儿质朴,愿祖母功德傍身,万事万难都可逢凶化吉。”
容棠:“……”
他下意识瞥过视线看了一眼堂内随行伺候的下人们,看不出端倪,又瞟了容远一眼。
宿怀璟在听到他说那句‘不够心诚’的时候脸色就冷了下来,这时候看见容棠神色,直觉其中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事情,略顿了一顿,翻过容棠的手,问他:“怎么了?”
容棠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是觉得这很巧合。
他浅浅蹙眉,偏过头道:“我也送过祖母一本手抄经书。”
但他的那本才是真的简朴,本意是为了自己赎罪,也没有送到过寺庙公庙开光,比起容远特意准备的这本看起来,心意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容棠感觉容远在拉踩自己,但全都是言语上的判断,没有一点证据,他也说不准容远本身是不是真的这样想。
可他也不至于蠢成这样,连盛承星都知道容棠惹不得,还在折花会后特意送了礼品来宁宣王府,容远作为盛承星的小跟班,没道理主动来挑衅容棠。
容棠不太理解。
宿怀璟却更关注另一件事,他细细思索一瞬,问:“棠棠为何要送佛经给长公主殿下?”
容棠正在想事情,有些出神,闻言下意识就说:“为了让祖母同意你进门。”
宿怀璟:“?”
他怔了两秒,没太理解,问:“什么?”
容棠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他也不是那种做了好事完全不留名的大善人心理,很自然地就给宿怀璟解起了惑:“我到底是宁宣王世子,若非身体不好,日后必然是要继承王府的。从我往后,容家后人若是没有作奸犯科大逆不道之辈,王位得以世袭,定然也要传给我的孩子。我娶男妻回府,便是断了这个念头,我怕祖母不答应,所以投其所好送了佛经讨好她。”
容棠说这番话完全是事实,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或者掩藏,宿怀璟听着愣了好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容棠为了娶他进府到底
放弃了些什么。
在医馆的那一晚,容棠随口扯,宿怀璟信耳听,既不往心里去,也不怎么真的相信。哪怕中了药,他在听到容棠身份和提议的时候想的仍然是这个建议于自己有何利处。
他当时确实完完全全地忽略了容棠。
可一枚棋子成了他的眼珠子,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坏了,宿怀璟再听这些话,才骤然发现容棠比他能想到的还要好上千万倍。
他才是天上的小菩萨,庙堂里的金身,特意来渡自己的。
宿怀璟心下难得有些涩然,开始后悔方才为了打消端懿的戒心,出于最佳判断说的那句话。
他一点都不想让容棠死掉,可万一哪一方真的有神佛路过,将他那句话听了走,加诸容棠身上怎么办?
宿怀璟后悔得不行,紧紧抿着唇,攥着容棠的手又紧了几分,生怕他跑掉一样。
长公主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还是也觉得这些规矩太过繁琐恼人,接了容远贺礼之后让他们集体落座,不再一个个等那些年年都能听到的吉祥话。
宿怀璟想也没想,立刻起身替容棠舀了一碗汤。
容棠拒绝的手刚抬到空中,又不自然地放下,视线有些飘忽地先望了王秀玉一眼,才看向宁宣王。
容明玉眉梢紧蹙,不太开心地望向宿怀璟,眼神里责备意味十足,似乎在怪他不知分寸。
容棠轻咳了一下,正要替宿怀璟挨下这一顿骂,却听长公主说:“难为你们过节还跟我一起吃素,可吃的惯?若是不喜欢的话,就吩咐厨房再做一桌荤宴来。”
此言一出,不止容棠,阖府上下都愣了愣。
端懿长公主常年食素,她的府中便是在花园里看见一只蚂蚁都不会有人踩死,更别说餐桌上有荤宴。
正因如此,惯常宴席端懿并不参与,也担心扫了小辈们的兴,唯有端阳和重阳节,宁宣王府众人才会聚到长公主府。
至于中秋、春节这种团圆日子,长公主早早地就会被仁寿帝请进宫。
叛乱之后,她是整个皇室地位最高的长辈,她的习惯,从来只有让别人顺着的,哪有为了小辈一个不习惯改了的道理?
餐桌上一时没人敢应声,就连容明玉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母亲所为何意。
只有宿怀璟,汤盛了下来见容棠还不吃,不太开心地皱了皱眉,又见大家都不吭声,便道:“多谢祖母垂怜,祖母心善向佛必有福报,怀璟无法戒掉口腹之欲,不能跟祖母一般诚心礼佛已是愧疚,怎敢再劳烦祖母为小辈破戒折煞功德,还望祖母切莫再说这话。”
他回的不卑不亢,端懿却非常满意,脸上笑容都诚挚许多,褪了那副常年如一的端庄古佛像,笑道:“你说话我喜欢听,一会用过宴走的时候去库房看看,挑几件喜欢的东西带走。”
宿怀璟忙起身道谢:“怀璟谢过祖母!”
容棠在一边看得瞠目结舌,他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瞧见在场每个人脸上表情都很精彩。
容明玉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王秀玉面含惊讶眼带欣喜,容远面上不显、手指却紧紧地握着筷子,似乎要将其折断一般,嫉妒感从他头顶冒了出来,容棠多看一眼都熏眼睛。
然后他转向容峥。
然后他看见这二傻子眼睛里全都是佩服。
“……”
我是想让你佩服我家崽崽,但方式好像有点不太对啊喂!
他一阵无语,系统也一阵无语,休眠休得干脆利落。
容棠等宿怀璟重新坐下之后,宴席开场,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过去问:“你跟祖母肯定不止说了那几句,到底还有什么,她怎么对你这么好!”
“好吗?”宿怀璟嗅着容棠颈项间的檀香味,轻声反问。
容棠立马点头,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端懿对他简直好得离谱过了头,不仅替他拦住了容明玉的苛责,甚至还打算为他破戒。
要知道容棠前两辈子偶尔来长公主府,若是过了时辰就只能空着肚子等,若是没过时辰,也只能就简用一餐素食,从来就没想过长公主府的餐桌上还能出现荤菜。
他很是惊奇,甚至有些嫉妒。
虽然他不是原身,但说到底长公主是原身亲祖母呀,宿怀璟是因为他才跟长公主有联系,怎么对宿怀璟比对他还要好?
要不是读过原著,他都快怀疑宿怀璟身上有男主光环了。
容棠眼睛里冒小火花,宿怀璟看着藏不住笑意,将汤碗往他跟前又推了推,然后自然而然地说:“祖母可能是觉得我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过于凄苦了一些,所以不自觉便对我发了善心。”
容棠闻言懵了懵,觉得自己刚刚那点嫉妒很是不讲理。
他视线躲了一下,瞥了眼宿怀璟的空碗,也起身替他舀了一碗莲藕汤放在身前。
容明玉脸色都有点青,他似乎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长子跟长媳为何在长公主赴宴还这般不讲规矩,心有惴惴地往旁边一看,却瞧见长公主在看见容棠替宿怀璟盛了汤,后者笑着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喝的时候,眸中聚满了温情。
容明玉怔了半晌,眸子止不住地频频望向二人。
容棠看见就当没看见,反正他对容明玉跟容明玉对他的态度如出一辙。
有他就当多个爹/儿子,没他也没两样。
更何况他刚刚还想骂宿怀璟,容棠对他越来越烦。
他跟宿怀璟顶着餐桌上众人打量的目光用完一顿饭,之后宿怀璟去长公主库房挑东西,容棠慢悠悠地顺着道走到府门前,站在门口望着长公主府对面那座依旧破败老旧的宅子发呆。
直到王秀玉将他喊到一边,递给他两条绳子。
容棠微怔,还没反应过来,王秀玉牵起他的手,一边替他绑上五色绳一边说:“这是祈求平安的,等之后落雨的时候你要把它摘下来扔掉,还有一条你替怀璟绑上,我得回府了,晚上要跟你父亲一起进宫,来不及等他了。”
丫鬟画琴在旁边适时来了一句:“少爷,这可是王
妃亲手编的呢,只有你跟郎君有。”
“多话。”王秀玉嗔了她一句,转向容棠叮嘱道:“在外面休养好了就回家来,娘知道你嫌家里吵闹,不催你,但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苦了自己,也不要欺负怀璟。若是缺什么东西,就让双福双寿回家来取,知道吗?”
容棠眨眨眼,鼻子莫名有点酸,他点了下头,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腕上的五色绳,闷声道:“我才欺负不到他,只有他欺负我。”
王秀玉便笑:“你还讲不讲道理?娘又不是瞎子,怀璟入府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照顾得多好,若不是这次意外,你自己想想你都多久没生过病了?”
容棠哑口无言,可王秀玉紧接着又拍了拍他手,认真而小声地说:“不过若是他真的欺负你,你也千万不要忍着憋着,就算你父亲不管,娘也有的是办法让他跟他全家叫苦不迭。”
声音里透着股狠绝,容棠愣了大半天,差点以为这不是那个一直都对自己儿子超级温柔的王妃。
他哭笑不得,生怕王秀玉真的误会了宿怀璟反而给自己找了麻烦,赶紧解释:“我开玩笑的,他对我很好。”
王秀玉立马便笑睨了他一眼,那点狠厉一瞬间消散了:“就知道你在胡扯,我也是诓你的,我才舍不得让他吃苦呢。”
容棠:“……?”
车夫牵好了马,容明玉已经上了车,王秀玉来不及再说什么,放开他手:“早点回府。”
容棠点头,看着她的背影,又没忍住追上去嘱咐了一句:“娘一定要照顾好身体,若是府中事务繁多,干脆分给二婶些许。”
王秀玉瞥了眼容明礼夫妇的位置,敷衍道:“娘知道。”
容棠皱眉,还想多说两句,马车却被人从内到外轻敲了几下,小厮立马会意小跑了过来催促。
容棠皱着眉,不悦地送王秀玉上了马车,再一次觉得宁宣王真的很烦人。
他站在长公主府门前又等了一小会,送走了容峥,宿怀璟终于出现在门后,瞧见他的第一眼就连忙加快速度小跑了过来,伸手替他挡了挡头顶的太阳:“怎么不去车里等着?”
容棠抬眼一看,那是长公主府收藏的名贵字画:“……”行、叭。
他说:“怕你看不到有人在等不高兴。”
宿怀璟下意识想反驳,可又发现容棠这句话说的好像并没有错。
他想了想,一边带着容棠往马车上走,一边还是纠正了他的措辞:“棠棠说的不对。”
容棠:“?”
“应该是我看到你在等我,我会更开心。”宿怀璟说。
并非因果关系,而是递进,他从长公主府出来,一脚踏出算计和阴谋的漩涡,看见他的小菩萨站在日光之下百无聊赖地等着自己,心下那点愉悦就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忍不住地想要奔向他。
容棠顿了顿,没再跟他纠结。
是不开心也好,还是更开心也罢,反正总不会情绪太差。
他们俩上了马车,原本还担心今
天会被要求回王府,但王秀玉那一番话说出来,便是不强制他们回去的意思,容棠自然而然地就想再回永安巷偷两天懒。
他刚上车,宿怀璟便说:“棠棠,伸手。”
容棠吃过午饭正到了午觉的时候,困困的,闻言想也没想地就将左手递了过去。
宿怀璟将他的衣袖往上捋了捋,然后拿出一段五色绳,低头就要往他手腕上系。
容棠一愣,下意识把手往回缩,宿怀璟没防备,真给他抽了回去,稍显怔然地抬眸望向他。
容棠诧异地问:“你这是哪儿来的?”
宿怀璟道:“方才领我去库房的嬷嬷给的,她说她给自己家小孩做多了一段,送给我了。”
容棠张张嘴巴:“啊——”
然后他从衣袖里掏出王妃给的那一根,顺便将自己右边衣袖往上抬了抬,道:“娘给你也编了一根,要我给你戴上。”
宿怀璟一下愣了。
容棠没等他反应,伸手拽过他,不由分说地替他绑好了绳子,语重心长道:“这是长辈送给小辈保平安祛邪祟的,既然送给了你,你自己戴着就好,干嘛要送给我。”
指腹温热的触感和编绳顺滑绵软的触感交错,宿怀璟怔怔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手腕,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是母亲给我的?”
“嗯!”容棠重重点头,顺便重复:“画琴姐姐说是娘亲手编的呢,就我们俩一人一条,专给我们保平安的,其他人没有。”
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说这话时带了点炫耀和不自觉的哄人,宿怀璟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完全没想过王秀玉给容棠编五色绳会给自己也编一根。
他只是这许多年来第一次收到端阳节长辈送的五色绳,然后本能地就想送给容棠,结果却收到这样一个惊喜。
宿怀璟手放下,不自觉地摸了摸腰牌,自己也说不清是在缓解什么情绪。
然后他抬头,重新拽回容棠的手,固执地将长公主给他的那根绳子绑上容棠手腕:“那我已经有母亲给的了,这根送给棠棠,我希望你平安健康。”
容棠来不及拒绝,两只手腕上便一左一右地绑了两根五彩斑斓的绳子。
“……”也行,他心说。
容棠随手从暗格里抽出一袋蜜饯,往嘴里塞了一个果子,靠在车厢里看了看窗外渐渐喧嚷的长街,又路过一队巡查的金吾卫,他皱了皱眉,突然想起来似的,不经意问了一句:“怀璟,你知道大虞哪里有白虎吗?”
宿怀璟眸光一凝,手指轻捻了捻,道:“不清楚,怎么了?”
“没事。”容棠摇摇头,好像刚刚只是突然兴起随口一问似的:“只是凑巧想起来祖母小时候也猎杀过一只白虎,然后前段时间京中流传有侠士自源蒙山献虎,我就是好奇哪里有这么多白虎。”
他说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放下车帘往后一靠,很自然地说:“怀璟,我困了,先睡一会哦,到了你喊我。”
宿怀璟自然应下,却在他闭上眼睛之
后盯了他很久。
他不确定。
他不知道容棠到底是随口一问,
还是在试探。
很多时候容棠给他一种洞悉世事的感觉,
但无论从哪一种可能性推测,容棠都不该知道哪些事。
就连长公主,也只是知道他需要一个祥瑞,然后送了他一只白虎而已。
至于他要做什么、怎么做,除了宿怀璟本人,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确切的计划。
可容棠却让他以为自己被看透了。
宿怀璟猜不准,手不自觉抚上腰牌,却略一停顿,眸子盯着那根崭新的五色绳许久。
……
也罢。
如果容棠真的怀疑他,真的要问他,不如全盘托出,只要不会吓跑他就可以。
宿怀璟默默地将手移了位置,握住了容棠的手掌,两根五色绳堆叠在一起,好像他们都是这世上被长辈疼爱的小孩。
-
端阳过后的第一个雨天,容棠在书房里看书,躺在美人榻上,正困倦着,听着屋外一阵雨水声。他愣了一秒,想也没想地穿鞋跑了出来,站在檐下看雨。
宿怀璟端着一个托盘从廊角走来,笑着望他一副雀跃的样子,将药递了过去。
容棠闻了一下,味道不苦也不怪,虽然依旧不好喝,但总归比他在淞园喝的那些要好上许多。
容棠喝了药,又将碗放回去,坐在了廊前小马扎上,拉着宿怀璟坐在自己身边:“听会雨。”
京中夏日闷热,连他都换上了单衫,一场雨落下清凉许多,容棠莫名就想让宿怀璟歇一会儿。
他们在这歇了多少天,宿怀璟就背地里忙了多少天。
京中局势一天一变,容棠偶尔会听双福聊起八卦,说三皇子端阳节前也入朝听政了,两个党派斗争的正凶。
在原著里,现在正是男主韬光养晦的时候,盛承鸣跟盛承星在前朝斗得越凶,他在后面捡到的便宜就越多,直到二皇子党的武康伯被指控造反,盛承鸣流放,盛承厉才正式登上了夺嫡的舞台。
而如今天道男主废了一条腿,盛承鸣有意识地疏远武康伯府,容棠没办法翻原著,记忆都变得遥远生疏,他反倒真的无所事事了。
他拉着宿怀璟坐在檐下,听雨声落在屋檐,院中迟搬家的蚂蚁仓皇逃窜,栀子花被打落进泥土。
他们俩半天没说话,容棠吹着风,甚至翘了翘脚。
宿怀璟牵过他的手,解开了那两根五色绳,然后又特别乖巧地将自己的手腕递到了他眼下。
容棠一下会意,低头帮他也解开。
宿怀璟收起三根绳子,容棠看他好半天也没见他找地方扔,用过晚膳要睡觉前还很好奇,问:“你打算扔哪?”
宿怀璟摇了摇头,笑道:“秘密。”
容棠:“?”
容棠近来愈发小孩子心态,闻言感觉自己被他激了,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哼”了一声,转身回屋,才不管他想扔去哪。
宿怀璟看着他的背影定在原地闷声笑了许久,然后回屋,拿出一只荷包,里面放着容棠从陀兰寺给他请回来的那只平安符。
宿怀璟便又将那三根褪了色的五色绳一起放了进去。
老话都说要扔,可他舍不得。
大虞皇宫最尊贵的七皇子殿下舍不得三根轻飘飘的编绳,说出去都可能惹人笑话,但他就是舍不得。
跟舍不得将平安符随身携带一样。
这是他收到的礼物,单纯为了他而准备的礼物,是希望他健康平安的东西。
宿怀璟这几天甚至忍不住地后怕,如果那天容棠没有出现在风月楼,没有将他带走,那他现在会在哪,过着怎样的生活?
可每次一想到这些,小世子就会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眼前,一会撒着娇说想吃辣子,一会又说家里太闷想出去逛街。
宿怀璟光是逗他开心就费尽了脑汁,压根没有闲工夫给他思索那些未曾发生的事。
若真要做个对比,大概一边是地狱,一边是人间。
他开始贪恋。
-
第二天容棠醒来,随口问了一句:“怀璟,你想不想出去避暑?”
宿怀璟微怔,没理解他什么意思。
容棠撇撇嘴,抱怨道:“京中越来越热了,我这几天晚上都燥得睡不着觉,我害怕再待下去对我病情不好。”
他随口胡扯,宿怀璟却立马紧张,攥住容棠手腕,一言不发。
容棠还在那嘀嘀咕咕,列举京中过热不适宜养病的种种例子,没注意到宿怀璟在按上他手腕后很快放松并变得有些怪异的表情。
撒谎。
棠棠在撒谎。
脉象平稳,虽仍是虚弱,但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每天起码睡五个时辰。
骗子。
小懒虫。
宿怀璟收回手,也不拆穿他,而是顺着问:“想去哪儿?”
容棠眼睛一下亮起来,望了望远方的天空,想也没想地道:“江南!”
他说:“前段时间沐大人不是陪柯鸿雪回江南祭祖了吗,回来还带了好多礼物,柯鸿雪说那边可好玩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怀璟你陪我去好不好?”
容棠特别坦诚地跟宿怀璟要求并撒娇,后者却眯了眯眼,为他脱口而出的目的地。
他前天送给盛承鸣的密函上刚说要他抽个时间去一趟江南,再带上几个精通水利的官员,今天容棠就跟他说自己要去江南。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于他反而是有便利的。
但宿怀璟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太远了,你养好身体再去。”
“养好了!”容棠立马反驳,“我现在一顿能吃两碗饭!”
他似乎想表达自己的强壮,谁知宿怀璟闻言却沉沉地望了他一眼,毫不留情拆穿:“从我们成亲前,你一顿就能吃两碗饭了,偶尔太饿了还能吃三碗。”
宿怀璟身为大夫,有的时候都不
能理解容棠分明一身病症,身子骨又瘦削,那么多饭到底怎么吃进肚子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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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一把被人捂住,宿怀璟恶狠狠地瞪着他,不吭声,表情气得不行。
容棠眨眨眼,扒拉开他手,撒娇:“去嘛去嘛,我想出去玩。”
宿怀璟沉默片刻,问:“只是玩?”
容棠立马点头:“只是玩!”
小世子眸子亮晶晶的,满含期待,眼巴巴地盯着宿怀璟望。
僵持良久,宿怀璟到底败下阵来,起身。
容棠一把抓住他,紧张道:“你去哪?”
宿怀璟:“让双福收拾行李,再挑个日子出行。”
容棠眨眨眼,立时笑了:“好耶!”
宿怀璟没忍住,上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然后才离开。
他踏出书房,榻上还在笑的人脸色却一下沉了下来。
脑海中有一道机械音,说不上是冷嘲热讽还是苦口劝诫:【你不是想当米虫的吗?】
容棠往后一趟,话本盖住脸:“去江南也可以当米虫。”
系统:【……】嘴硬。
[庆正九年夏,大虞连月暴雨,河口决堤,江南巡抚尸位素餐,多地村庄被淹,百姓流离失所,竟隐瞒不报。致使受灾民众数百万,损失白银数千万两,一时间富饶之地哀鸿遍野,满地白骨。]
很多事都脱离了该有的轨迹。
盛承厉提前出了冷宫,月容死在了命不该绝之时,张保山贪污军饷却未被查处……
容棠不知道这部以盛承厉为主角的小说这一世又会走向哪个地方,但是天灾不会改变,人祸永远在那。
天下百姓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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