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天气明显转凉,日落西山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最近受到7级台风在沿海地区登陆的影响,林载川和信宿迎来了他们搬家三个月后C市的第一场雷雨天气。
今天是周末,林载川在家里做蛋挞——因为某个人突发奇想想吃纯手工甜品,并且兴致勃勃申请帮忙,美其名曰一起打发时间。
外面的天气非常不好,下午三点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雷声在云层中隐隐翻滚暴怒,似乎随时都能从天穹轰隆劈下。
林载川手上带着一次性手套,将蛋挞皮放到模具里面定型,信宿坐在桌子旁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搅手里的打蛋器,里面的蛋液已经被打成了匀称的金黄色。
“唔,下个步骤是加入白砂糖过筛……”信宿翻着手机上的傻瓜攻略,用勺子盛了一勺白砂糖放进里面,感觉可能不够甜,于是又放了一大勺。
把蛋液倒进已经成型的蛋挞皮里,放到烤盘上,一整盘金黄色的蛋挞被一起推进烤箱。
信宿蹲在烤箱旁边,满怀期待透过玻璃看着里面逐渐鼓起来的蛋挞,“不知道会是什么味道。”
林载川感觉味道一定会很甜,甜的可能发腻了,糖放的有点多,但是信宿一向嗜甜,对他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旁边的干将突然嗷了一声,很快,窗外传来一声巨响,昏昏沉沉的天色陡然一片雪亮,紧接着“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响起——
信宿蹲在地上没有什么反应,许久才站起来,垂着眼睛,脸上的情绪明显变得淡了许多。
雷雨天总是会让他想到许多不好的东西。
公寓里的地暖温度很高,房间里分明应该是暖洋洋的,但无端让人感觉到一股冷意。
林载川望着外面阴晴不定的天色,微微皱眉,过去把窗帘拉上了。
信宿还在盯着烤箱里的蛋挞,但是目光一动不动的,明显是在发呆。
林载川感知到他的心情在听到雷声短时间低落了下来。
时隔半年,他还记得宣重在死前曾经对信宿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打雷吧,因为你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死在一个雷雨天,谢枫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在雨天带你出门,你都害怕到应激,怎么,现在自己矫正好了吗?”
信宿小时候那么害怕打雷,在一个暴雨天亲眼见到父母的死亡,那个场面一定在他的心里留下浓郁阴影,以至于被人在雷雨天带出门都会感到害怕——后来他是怎么把自己“矫正”过来的?通过怎样的手段,才让自己在成年后听到雷声能够无动于衷?
烤箱发出“叮——”的一声响。
“蛋挞可以吃啦!”信宿小声说。
林载川带着手套将烤盘取出来,放到桌子上,夹下一个蛋挞给他。
“小心烫。”
信宿吹了两下,张嘴咬了半口。
有点烫,很软,很甜,入口就化了。
他声音含含糊糊:“好次!”
林载川道:“喜欢就多吃几个,
不够的话可以再做,
淡奶油还有一些。”
他们说话的功夫,外面已经雷雨交加,倾盆大雨伴随着轰隆雷声从天际裹挟而下,打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阴沉潮湿的天气让干将的心情都变得低落,趴在地板上,脑袋也搭在上面,安安静静一点动作都没有。
这次台风降雨可能要密集持续两三天,C市气象局已经提前发出暴雨黄色预警——本来应该是适合关门闭窗蒙头睡觉的大好天气,但现在却是一段梦魇。
一盘蛋挞数量并不多,两个成年人很轻易就吃完了,信宿可能觉得有些冷,到浴室里冲了一个热水澡,裹着厚厚的浴袍走出来,温热的水蒸气熏的他眼睛隐约有些发红。
林载川拿过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四个多月过去,信宿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很多,长度跟他当时去市局正式报道的时候差不多,但是还远远没有到肩膀,不是很长。
他的发质和发量一如既往的感人,抓在手里密密的柔软的一大把,海浪一样。
信宿叹了口气:“十点多刚睡醒,现在有点睡不着了。”
林载川声音里隐约带着点笑意:“你也有睡不着的时候。”
平时的时候,信宿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一般的小动静根本吵不起他来,睡眠时长十二个小时起步没有任何问题。
信宿坐到了床上,后背倚着墙头。
林载川将卧室里的窗帘也严严实实的拉上,外面的声音顿时就朦胧了许多。
他在信宿身边坐下,“要午睡吗?”
信宿摇了摇头,稍微一歪身体,整个人靠到了林载川的身上。
卧室里安静了片刻,暖黄色的灯光落在两个人身上。
林载川低声开口:“现在听到雷声还会害怕吗?”
信宿说:“不怕。”
他已经不再畏惧什么了。
只是感觉到浓重的厌恶。
林载川沉默几秒,“当时宣重说,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很怕听到雷声,甚至会有应激反应,后来自己‘矫正’了过来。”
——是通过怎样的手段“矫正”的?
信宿对自己从来心狠,他可以剥离属于人性当中一切软弱的东西,铁石心肠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钢铁人,他对自己从来异常残忍。
信宿的语气则是风轻云淡:“当时确实很害怕,不敢在雨天出门,听到雷声就会簌簌发抖,眼前都是一些很不好的画面。”
“像这种类似ptsd的心理创伤,越逃避就越严重,在当时心理治疗条件非常简陋的情况下,我只能给自己反复进行脱敏训练。”
阎王是不能有弱点的人,但凡存在一丝软弱,就会被虎视眈眈的敌人给予最致命的一击。
灵魂上有不敢触碰的伤口,那就用刀刃将伤口彻底剜去,然后用砂纸把伤疤反复磨平,直到看
不出任何异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信宿的耳机里都是让人惊颤的轰鸣雷声,
这种声音会伴随他入睡,而他不允许自己痛苦害怕到蜷缩起来、不允许自己崩溃哭泣,他的大脑像是一个冷漠苛刻到了极致的“系统”,要求他的身上不再对这种刺激做出任何反应。
尽管最开始局面有些失控,但好在他最后坚持了下来,只要他想,只要他的大脑是清醒的,他对不会对这种声音再做出任何反应。
先是声音、然后是视频,最后是“实景模拟”,那像是一把长驱直入的尖刀,撕开了伤口,放出了里面的脓血,于是疼痛也变得无动于衷。
“脱敏结果还是非常成功的。”信宿轻轻弯了下唇,语气极为愉悦,“否则一直让谢枫抓着这个把柄,还不知道他会控制我多久。”
林载川没有说话,喉结慢慢滚动了一下,不知道牵连到了哪里,心脏一阵后知后觉抽跳的疼痛。
在霜降那种刀光剑影的地方生存下去,软肋就是敌人发起进攻的靶子,于是信宿硬生生抽出了他的软肋,换成了坚硬的钢筋铁骨。
可……
可但凡重塑血肉,总是会疼的。
信宿听他好半晌没说话,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抬起手在他的唇边软绵绵亲了亲,“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载川。不用在意那些,我都不在意了。”
他不在意吗?
……不是的。
他只是不允许自己在意了而已。
林载川想到在浮岫的时候,信宿单独为父母扫墓那天,也下了大暴雨,他在雷雨交加的夜色中赶到信宿的别墅,他孤零零躺在卧室的床上,整个人陷入不醒的噩梦中,连睡觉的时候都在无意识的哭泣。
醒来以后,信宿也说他“不在意”。
……伤口其实也还在那里。
只是信宿强行在上面又贴了一层外人无法窥破的皮。
触碰到的时候,还是会感到疼痛。
林载川的呼吸有些堵,好像沉重晦涩的东西压在他的心上,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信宿的心里好过一些。
“来玩游戏吧!”信宿掏出他的手机,一边打开游戏,嘀嘀咕咕着说,“上次联机打到哪一关了,不然今天直接通关好了,我感觉非常有希望!”
信宿在家里打发时间,经常玩一些让人分分钟血压升高的小游戏,没有存档功能,一次小小的失误就得重头再来,经常“努力一个下午、归来仍在起点”,不过他不是一般的有耐性,失败一百次还能波澜不惊地开始一百零一次——不过在林载川跟他联机以后游戏进度就突飞猛进了,一路奔着最后的关卡冲去。
窗外暴雨如注,卧室里两个人靠在一起,开始了噩梦级别关卡的第六十三次挑战。
下午吃了蛋挞,晚上信宿还不是很饿,不过打游戏打了三个多小时,还是觉得有些疲惫了,林载川晚上清蒸了一条大黄鱼,配米饭又肥又鲜又香,两个人一起吃了大半条,吃过晚饭以
后信宿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晚安载川。”
“晚安,小婵。”
外面的阵雨断断续续一整夜都没有停歇,时而安静、时而迅疾,忽远忽近的雷声响起,林载川迟迟没有入睡,凌晨两点多慢慢睁开眼了眼睛。
轰隆——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来。
怀里的信宿已经睡沉了,侧身向他这边蜷缩着,一只手抱着他的身体,呼吸轻而绵长,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
林载川凝视他许久,才微微放心下来,俯身过去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也逐渐闭上了眼睛。
…………
房间里仍然漆黑一片,林载川睡眠中陡然一阵失重,他惊悸似的惊醒,怀里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一道身影坐在床上,黑暗中无声无息,像个幽灵,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外面传来的雷雨声。
林载川心脏一紧,慢慢吐出一口气,也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裹到信宿的身上,在黑暗中握住他温度冰冷的手指,低声问他:“又做噩梦了吗?”
信宿被他从后抱着,身体轻轻颤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他声音极轻地说:“载川,我知道其实根深蒂固的恐惧是无法消除的,所谓的‘脱敏’……也不过是我在自欺欺人。”
他像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即便我清醒的时候伪装的再正常、再风轻云淡,也会在梦里变本加厉的返还回来。”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稍微伏下/身,罕见的脆弱:“我大概永远无法从那段记忆中走出来,每次听到雷声,我的耳边就会响起两声枪响,眼前都是父母倒在血泊里的画面。”
林载川从侧面抱住他,让他的脸抵在自己的怀里,他低低地说:“小婵,你不需要走出来。”
“恐惧是人类的正常情感之一,每个人都会有不愿回想的过往和回忆,那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一部分,不必强行克制、也不必故意遗忘。”
他握住信宿冰凉的手,字句清晰:“但以后你不会再一个人面对这些负面情绪,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也不会再有人利用这些弱点来伤害你。”
“你可以难过、可以软弱,可以不那么无坚不摧,你是自由的。”
信宿眼睫颤抖,鼻腔滚烫酸涩,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抱紧了他。
“……嗯。”
现在是凌晨四点,离早上起床还有很久的距离。
信宿就这么被他抱坐着睡着了。
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仍然是冰冷的滂沱大雨,雪白惊雷当头落下。
父母的尸体倒在地上,鲜红浓稠的血液铺天盖地蔓延,面目狰狞的恶魔就在眼前,无助哭泣的小男孩几乎要被血色一口吞噬下去——
但这次似乎有人穿越时间而来——
那人有如一把破空利剑切开了画面,将他从地上抱起,动作珍惜擦掉他的眼泪。
“不要害怕……小婵。”
“以后都有我陪你。”
信宿的呼吸由断续急促慢慢变得沉稳。
眼前的噩梦似乎在逐渐褪去,扭曲血腥的画面变得平静而缓和。
土崩瓦解的废墟上。
是一片美好温情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