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启新亭会议
杨金水在一旁突然开口,打破了亭子里的寂静。
「陛下,奴婢听说石麓公准备好了行李,正在找牙人变卖房产,说是等扶先皇灵柩入陵后,就回乡读书去。」
朱翊钧哈哈一笑:「朕可舍不得石麓公走。朕先礼后兵,明天请石麓公来西苑做客,诚请他留下。那有学生登大宝,老师却要告老还乡之理?
他要是执意回乡,朕就堵在他府门口。」
说完哈哈大笑,众人跟着轻笑两声,神情都有点复杂。
尤其是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
李春芳很看重张居正。张居正跟李春芳的关系表面看起来也不错,但张居正其实从心里看不起李春芳,对自己这位同科状元,毫无敬重之心。
当初同科中进士,张居正才二十二岁,少年得意。
李春芳已经三十六岁。
张居正在心里一直认为李春芳的状元,完全是殿试时,李春芳揣摩世宗皇帝圣意,特意写了一首有蘸天之意丶类似青词的制式诗,被世宗皇帝看中,才被点为状元。
为阁老时,默默无闻,毫无政绩;为首辅时,谨慎求静,墨守成规。
现在听到皇上留李春芳在京,还主持律政院,编修六律,接着又从皇上嘴里听到敬重李春芳的话。
张居正心里肯定难受。
皇上,臣呢?
难道臣不是你的独宠了吗?
旁边的赵贞吉在心里算了一下,除了六部诸寺和专事戎政的戎政府,中枢现在还有专司监察的都察院,专事最高司法权的大理院,专事漠南漠北蒙古民政事宜的宣徽院。
现在又多出个专事编修律法的律政院。
赵贞吉对朱翊钧的治政理念有了新的认识,也意识到接下来会聊到什么。
他迟疑一会问道:「陛下,律法与条例有何区别?」
朱翊钧转头看着赵贞吉。
自己的这位老师,政治敏感性非常高啊。
「大洲先生,律法由律政院编修制定,由朕审批,正式行诏公布,以为治国理政基础。条例是六部诸寺在律法基础上制定,内容为遵循律法丶执行国策的具体细则。
朕也把条例叫做行政规章,由六部诸寺拟定,专司某一行业或某一方面行政事务。经朕审核批覆,以六部诸寺或内阁名义颂布。」
律法高于条例,大理院丶刑部和提刑按察使司鞫谳,都察院监察,皆以律法为准绳。六部诸寺以及各布政司丶府县行政抚民,引用条例为范章。」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明白了。
朱翊钧点点头,「吏治,今日我们就说到这里。接着我们说说改革重要的另外一条,就是经济方面。
朕的原则是吏治要抓死,经济要搞活。
张师傅,你的新政里,可有工商大兴的部署?」
张居正脸色微微一僵。
这个真没有。
他虽然力行新政,坚持改革,但是主要集中在吏治和财税两大块,民生民计涉及的比较少。
但他知道在朱翊钧面前,千万不要打马虎眼,皇上太精明了。
「启禀皇上,臣的新政,现在主要思虑吏治和财税,还有大兴水利,扶助耕织」
历史上,张居正的新政改革主要内容是清丈田地,普查人口,推行一条鞭法;整顿吏治,力定考成法;整饬边备,外示羁縻丶内修守备。
其馀的有兴修水利丶治黄治淮丶疏通漕运丶打压宗室勋贵和世家
现在边备归戎政府,张居正根本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
治黄治淮和兴修水利,潘季驯和朱衡早就做在前面了。
所以张居正对新政改革的考虑,更多的是放在吏治和财税两块,其馀的他真没有考虑太多,也知道自己不擅长。
朱翊钧点点头,他也知道张居正的长处和短处。
长处不说了,短处就是他也是传统儒家弟子,对于工商实业,真得没有太多的概念和手段。
「张师傅有自知之明。整饬吏治,规范财税,是张师傅你的长处。至于大兴工商,搞活经济,你就要多向杨金水学习。」
朱翊钧毫不忌讳地指着杨金水,对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眉头微微一抖。
这是皇上在提醒自己。
新政改革必定有搞活经济的内容,还是非常重要的一块,你不懂,就多听听杨金水他们的意见。
听一介阉寺的意见?
但张居正相比高拱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把心高气傲藏在心里,身体放得十分柔软。
历史上他可以与冯保结盟,奉承巴结,把这位从心底看不上的阉寺捧得高高的。现在听了朱翊钧的话,自然也能把杨金水摆到正确的位置。
杨金水的目光在张居正脸上扫了一眼,笑呵呵地说道:「皇上这是在夸奴婢。奴婢最擅长的就是坚定不移丶一丝不苟地执行皇上所有方略指示。
皇上还在西苑做裕王世子和太孙时,就定下雄伟方略,制出条例细则。奴婢一条条地遵照执行,日夜总结反思,不敢有差池,这才立下这微薄之功。
除此之外,奴婢也就只是会收钱,不会其它的。」
朱翊钧看着杨金水,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会收钱,是优点!张师傅,以后规范了财税制度,户部只管收钱就好了,不要多事。
黄老之道,在于顺其自然。说起赚钱,在座的诸位都比不过商人。
哪里能赚钱,他们闻到味就去了。
怎么赚钱,他们会自己想办法。
我们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监督他们走正道,不要用非法的手段赚钱,包括不要逃税漏税。
二是想方设法,疏通流转,提供良好的条件,让他们赚更多的钱,我们收更多的税。杨金水,还记得朕曾经跟你说过,银圆搭台」
杨金水马上答道:「陛下,奴婢记得。银圆搭台,经济唱戏。」
「金水的记性真好。我们就是要把戏台搭好,让工商者自己上去唱戏。唱得好,得到的赏钱多,自然越唱越红。
唱得不好,没两天就被轰下来,灰溜溜地走了。」
朱翊钧讲了一大通,众人听懂了,张居正也听懂了。
经济这块你不懂,就不要瞎来,记得听指挥。
「陛下,臣记住了。」
能屈能伸的张居正马上应道。
看到张居正很上道,朱翊钧也开始说起召集众人最重要的事情。
「新政改革,主持人必须握有权柄,才能排除阻碍,把改革推行下去。国政权柄,朕将其分成几种。
并列的为行政丶监察丶司法和戎政。上下的为决策和执行。」
朱翊钧简单地说了两句,这些话他此前或多或少跟近臣们提起过,他们一听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二月初一,朕的第一次早朝,由于群臣弹劾,天降异象嘛。内阁阁老,以及六部和诸寺堂官全部辞职。
辞职归辞职,但国政耽误不得。朕也正好借此把中枢做一次调整,以便新政改革。」
朱翊钧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自此内阁总理大明行政权柄,总领吏丶兵丶户丶刑丶礼丶工六部和光禄丶太常丶太府丶太仆丶鸿胪丶司农丶都水七寺。
按照《国律》增补的内阁条款规定,行使大明行政权。
都察院继续行使大明监察权,大理院行使大明最高司法权,戎政府执掌大明戎政。
内阁丶都察院丶大理院丶戎政府,既是决策衙门,也是执行衙门。他们都执行朕的决策。朕即天意,朕之决策,是大明最高决策。
只不过朕不能大小事宜丶事事做决策。故而朕授权内阁丶都察院丶大理院和戎政府做一定权限的决策。
同时设资政局,参预机务,协助朕做决策。如批覆内阁丶都察院丶大理院和戎政府的奏文。
资政局再设秘书处,朕通过资政局做出决策,由秘书处行文有司,再督查执行,反馈总结。
秘书处,由司礼监和选拔的外朝官员兼任.
汝贞公丶大洲先生丶张师傅丶谭公,朕任命你们为资政。」
最后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张居正脸上。
「张师傅,朕想请你兼任内阁总理,总理大明行政,总领六部七寺,主持新政改革!」
张居正沉默着。
胡宗宪丶赵贞吉和谭纶体会到张居正心里的纠葛。
他推新政搞改革,需要皇上授予极大的权柄。
现在皇上给了他极大的权柄。
总理大明行政职权,连六部七寺都被置于他的管辖之下,权柄之大,几乎等于国相,足以让他推动新政改革。
同时又以匪夷所思的新官制,给他套上了紧箍咒。
总理内阁,看上去等于前朝国相,可最重要的戎政被拿走了。
接着是监察和司法权也被拿走了。
其实聪慧的四人都知道,律政院成立,有一项极其重要的权柄被皇上提炼出来。它制定的律法,内阁丶都察院丶大理院和戎政府都要遵照执行,不得有违。
先是把国政权柄分拆成四股,各自向前,又互相制衡,如同四驾马车。
再给四匹马套上了辔头,而这个辔头被皇上通过律政院和资政局,如同两条缰绳,牢牢抓在手里。
皇上让张居正出任内阁总理,授予了足够多的权力,又能随时监督,随时叫停。
不亏是世宗皇帝的好圣孙。
嗯,不对啊。
世宗皇帝也没有这么多奇思妙想。
张居正只是迟疑了十几秒钟,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这种局面最好不过。
大臣想从皇帝手里分走权力,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主弱臣强,二是主明臣贤。
第一种不可能。
坐在自己对面的万历帝,权柄之重可谓是国朝第二。在二月初一那场神迹后,甚至隐隐超出了太祖皇帝,可为第一。
第二种就要君臣相得,一体同心。
张居正知道自己虽然是皇上信任的老师,但皇上也不会轻易把权柄轻授给自己。
皇上不是隆庆帝,是加强版的嘉靖帝。
他在隆庆二年之后,看完自己与高拱对新政改革主导权的明争暗斗之后,才下决心授权自己。
而且还做好了足够的防范。
这样也好。
史书上历朝历代的权臣,不管利国益民还是祸国殃民,都没有落得好下场。自己也不想遭遇不幸。
谁能在这么精明又强势的皇上手里当得了权臣?
张居正起身跪下,郑重地说道:「臣谢皇上圣恩。臣愿为大明除弊鼎新丶兴千世盛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翊钧连忙扶起张居正,哈哈大笑,「张师傅,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在前面推新政,搞改革,朕鼎力支持你。
我们师生二人,与其他诸卿齐心协力,建不世之功,创造一个新大明!」
「谈得痛快!也谈得差不多了。诸卿,我们回去吧。」
「是!」
朱翊钧起身离开亭子,转头一看,亭子上方挂着一个匾额,上书「启新亭」。
「嗯,启新亭,这个名字好。我等君臣在这里开了一个重要的会,为大明未来新的道路指明了方向。
嗯,兆头好。果真是冥冥中有天意。祁言,朕与诸卿的谈话,都记下了吗?」
「回皇上的话,六位内侍,轮流记录,都记下了。」
「嗯,好。以后史书上会有这么一笔,《启新亭会议》,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