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沐明远一直在奔走。
他已查问清楚,当初最先对桑家女子动邪念且最先动手的,便有他的宝贝儿子。他心里清楚,此事除非不查,若是查,沐雍性命不保。
他连夜写好奏折,并愿意捐献家产,只求饶儿子一条命。
他做好要在宫门前长跪的准备,但还没有跪上半个时辰,皇上召见了他。
这让沐明远的心中升起了希望。
见驾时,皇上在高高的御座,俯视着跪于地上的沐明远,他眼神冷又锐利,像一只苍老的鹰。
沐明远感觉到沉沉的压力,不敢抬头。
他心中有万千求情的话,竟然都无法说出口。
大概是第一次,他从皇上身上,感觉到那么沉重的皇权威压,也是第一次,他深深体会到君威如虎!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才淡淡地道:“沐明远,你养了个好儿子啊!”
沐明远心中一突,这可不是什么夸赞的话,他以头顿地:“皇上,臣有罪,臣教子无方,请皇上开恩啊!”
皇上哼了一声,道:“开恩?你觉得这情形,朕该如何开恩?”
沐明远眼珠骨溜溜地转着,拼命地想着可以为儿子开脱之词,嗫嗫嚅嚅地道:“皇上,臣忙于公务,疏于教子,还请皇上念他年幼,不知轻重,又有同伴撺掇,才致他犯下大错。”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过错,不全是因为他的原因,一是年幼,二是你疏于管教,三是有同伴撺掇?”
沐明远是这个意思,但是他不敢说出来。他只能继续磕头。
皇上淡淡地道:“十六还年幼?年幼倒是挺早知人事?朕还听说,早前,他常带着一帮人吃霸王餐,抢劫平民,那些平民敢怒不敢言?还去威武侯府,将侯府的裴霁在地上拖行取乐?又曾出于青楼,是青楼常客?”
沐明远听得汗水涔涔,他知道沐雍常去威武侯府欺负裴霁,这也是他默许的,毕竟那个糟老头,之所以留他一条命,就是让他苟延残喘,生不如死的。
可抢劫平民?青楼常客?他不知道啊!
孔宜佳那个废物,是怎么教儿子的?
皇上又道:“同伴撺掇?那是他耳根子软,还是顺水推舟?为何别人不受撺掇,就他被撺掇了?”
沐明远:“……”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皇上看他一眼,语气又重了些:“《礼记.大学》还能背吗?”
沐明远顿时战惶,语气颤抖地道:“能!”
“那你背来朕听听!”
沐明远木着声音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呵呵,”皇上淡淡地道:“沐卿,修其身,你做到了吗?”
沐明远额头汗下,谨慎地道:“臣……臣做到了!”
“对元配发妻下毒,扶外室上位,这就是你所谓的修其身?”皇上语气突地一厉!
沐明远大惊失色,他下的是慢性毒,足足过了一年,那毒性才慢慢地把裴漪毒死,神不知鬼不觉,怎么皇上会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他绝不能认:“冤枉啊皇上,臣虽是扶外室上位,但是那是因为拙荆身子不好,病亡之后。臣待拙荆不敢说情深似海,但结发之情不敢忘,至今,臣亦时常想起她。下毒之事,绝不曾有啊!”
皇上笑了笑,眼底却是微冷,道:“是吗?”
沐明远哪里敢认,急忙道:“的确如此,借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不敢欺君啊!”
皇上又笑了笑,道:“沐卿,不管是不是你下的毒,也不管你那元配发妻是怎么死的,这都是你沐家内帏之事,朕不会管,也不想管。毕竟,内帏之事乃一家之事,与朕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你的好儿子做下这件事,将东夏的脸都丢到了西唐使臣面前,朕却不能不管!”
“皇上开恩!请皇上开恩啊!”
皇上站起身,慢慢地坐御阶上走下来,走到沐明远的面前,蹲下,与他平视,一张已经染了岁月风霜的脸上,笑意还挺浓,悠悠地道:“你早就投了成邺吧?”
沐明远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猝不及防又震惊恐惧,他想说没有,但是嘴唇嗫嗫嚅嚅,说不出口,他又不敢承认,皇上还在位,已经先去扶持皇子了,私底下可以这么做,拿到明面上,他几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皇上笑道:“你倒也不必怕成这个样子。”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一脸安慰地道:“从龙之功嘛,朕能理解!”
沐明远战战兢兢,皇上说能理解,他可不敢体会成皇上认同并赞赏的意思,君心难测。
皇上能理解的事情多了,但是,能理解也一点不妨碍他砍人脑袋。
他只能伏在地上,脑子里疯狂转着,皇上是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说他的儿子,又转到他那已故的元配,然后又说到他私底下的站队?
皇上看他的样子,反倒笑了,道:“你做的时候都不害怕,怎么现在倒怕成这样?朕又没说要治你的罪!”
“谢皇上!”沐明远听到不会治罪,不由松口气。
虽然知道这口气也未必就松了,皇上今天不治罪,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治罪呢?
皇上果然道:“这件事朕可以不计较,毕竟谁都想要一个好的前程!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这叫什么来着?人往高处走?富贵险中求?所以,朕理解。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件事就算了,但你儿子的事,算不了!”
“皇上,我儿年纪小,还请皇上给他一条活路!”
皇上站起了身,幽幽叹道:“沐卿啊,不是朕不给你儿活路,是你儿没给别人活路啊!看看,你儿带着那么多人把威武侯府断腿又老迈的裴霁像狗一样在地上拖行,还天天去,还给他嘴里塞泥巴,朕说过什么没有?你儿带着人打那些平民,抢他们赖以生存的银子,其中一对夫妻还被打断腿,朕说过什么没有?你儿和人的赌输了,把人家独子眼珠子打一个,人父亲都告到朕面前了,朕说什么了没有?只要没闹出人命,都好办,你说是不是?问题是你儿子闹出人命了!”
皇上的语气这么好,这给了沐明远一丝希望,他磕头磕得更认真了:“臣愿意补偿桑家!”
皇上看他一眼,慢悠悠地道:“说说看,怎么补偿?”
沐明远道:“臣愿补偿千两白银!”
皇上叹了口气,道:“你需要补偿的,只是桑家吗?因为你儿子,朕接待西唐使臣,都被下了面子。西唐太子嘲笑我东夏律法是摆设,这些,千两白银算什么?朕缺这千两白银?”
沐明远实在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他也明白,这件事的影响太大,搞不好,他的雍儿就被拉出去祭天!
他只能继续磕头:“请皇上开恩!”
皇上道:“开恩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吧,朕给你两个选择!”
“皇上请说!”
“第一,按照律办事,该如何就如何,万一你儿子罪不至死,朕也不会要他的命!”
沐明远清楚知道他儿子的罪,只有查实就是个死,嗫嗫嚅嚅道:“皇上,第二呢?”
皇上瞥他一眼:“十万两白银以充国库,朕许你儿不死!”
沐明远呆滞,十万两白银,十万两白银!!
自被沐清瑜要走裴漪嫁妆后,沐府里的日子一下子就捉襟见肘起来。之前裴漪的嫁妆铺子田产什么的,都是极赚钱的,被孔宜佳管理着,虽不断缩减,但还是有收入的。
但后来,裴霁拿出当年民政使司留存的册子,把那些都拿走了,沐府的财产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
十万两白银当然还是拿得出来,只是拿出来后,他们就要过一段苦日子了。
想到沐雍是他唯一的儿子了,若是真有个好歹,那他沐明远就绝后了。
他费那么多心思,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想沐家从此以后飞黄腾达,可要绝了后,他官位再高,封侯拜相,后继无人还有什么奔头?
他只迟疑了几秒,就立刻道:“臣愿意!”
皇上嗯了一声,道:“退下吧!”
答应的十万两,沐明远一点也不敢耽误,他叫孔宜佳变卖了铺子田产,庄子之类的产业,还借了一些银子应急,终于凑足十万两白银!
孔宜佳还有些舍不得,不过,听说这是为了救儿子的命,也顾不得舍不得了。
这两天,沐明远对她态度极差,她也不大敢往沐明远跟前凑。
然后,极快的,皇上的判决下来了。
沐雍没死,皇上果然留了他的命,但是,刺配,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孔宜佳炸了。
她抓住沐明远:“老爷,你说拿了银子,雍儿就会没事的,这是没事吗?刺配,脸上刺字啊,流放三千里,三千里是多远,那么远,雍儿怎么受得了?还遇赦不赦,这不是说雍儿永远也回不来吗?”
沐明远也很绝望,三千里那么远,儿子吃苦是免不了的,但是,只要活着,他就不算绝后。
至于遇赦不赦,他心里都没有多急。
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果他有从龙之功,先皇的遇赦不赦,到新皇,也是可以赦的!
但是刺配,脸上刺了字,那就没办法弄掉了。
带着刺的字,谁都知道这曾是个被流放的罪人。
哪怕他能想办法把人弄回来,以后他的雍儿走出去,也别想到他这样的高度。
身体残缺和容貌有损者,不可为官!
他心里已经够沉郁了,孔宜佳还跑到他面前质问,虽然他能理解孔宜佳是关心儿子,可想到儿子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孔宜佳纵容的结果。
雍儿心狠点不要紧,做了恶事不要紧,欺负别人不要紧,但是,他被这女人给教蠢了。
心狠手辣得他真传,却没有他的手段。
如果是他,哪怕杀了人,做了恶事,也绝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斩草就除根,也不会留下祸患!
不然哪至于这般被动?
这个蠢妇,自己把事情给搞砸了,竟然还有脸到他面前质问?
一股嫌恶升上心头,平时他看重的温柔小意,柔弱可人,此时让他只觉得烦躁,一挥手,啪地一声,打得孔宜佳的脸朝一边歪去。而后,他冷喝道:“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谁许你出来的?滚回你的院子禁足去,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孔宜佳在沐明远面前无往而不利,一向都是蹙下眉头,沐明远就心疼得不行,温柔一笑,就把他的骨头给笑酥了,再大的事,把人往床榻上一勾,沐明远也不会再计较了,比如当年,她把沐明远的庶子沐黄枫给弄丢了……
但是现在,他竟然打了她一耳光。
前几天也打了她一耳光,但好歹是只有两人,没有外人在场。
可现在,当着的是府里下人的面,一点面子也没有给她留。
她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可惜,平时看她皱下眉就来哄的沐明远,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就走了。
皇上判得快,那些人处置得也快。
沐雍从苍蝇事件后,就没有回过沐府,直接从南城都司牢里被提到京兆尹牢里,然后又到了刑部大牢,然后就直接被流放了。
不过流放的时候,沐明远孔宜佳都过来送他了。
沐雍瘦了一大圈。
在府里他是养尊处优的公子,但是在牢里可没谁纵着他,他大哭道:“爹,娘,我不想被流放,流放要服苦役,我不想苦役,我不要苦役!”
孔宜佳抱住沐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心疼啊,三千里,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沐明远拿了些银子让解差给他们一家人单独告别的机会,两名解差是知道沐明远是吏部尚书的,拿了银子行了方便。
沐明远看着人走远,才抓住沐雍的手,压低声音:“儿啊,努力活着,记住,爹很快会把你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