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年已花甲了,近年有些花眼,看近处的字纸时,须得戴上西洋眼镜才能看得清楚。但戴了眼镜,盯着一处太久,会比不戴还不舒服。
贾母放下字纸,摘了眼镜,揉了揉眼。
一旁的大丫头忙上来替她揉两边太阳穴:“老太太可要叫谁来?”
“叫——”贾母想说贾琏,又想到贾琏才新婚两个月,和王熙凤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去年派他去林家,两天就被林如海送回来了,想一想便改口,“叫赖大——”
赖大更不行。
他兄弟赖升去年被老大派去林家送信,让林如海令人捆回京里送到官府,险些就被当成逃奴给处置了。
赖大心里怎么样不好说,但林如海见了赖大,一定会想起去年那桩事,她信里写什么都没用了。贾母皱眉半日:“叫二太太和凤丫头来。”立刻有丫头去了。不一时,王夫人携王熙凤过来了。
王熙凤虽才嫁为人妇不久,因贾、王两家是世交,她从小常来荣国府,和这里的人都熟,又从小假充男子教养,生性泼辣大胆,是以全然没有平常新妇初到婆家的羞涩。
她过来前,先听丫头说老太太正心烦,看了一张字纸,写的似乎是人名儿,心里便在思索了。
家里近日有什么要选人的事,要老太太亲自看人名琢磨这么久?
挑丫头婆子这等小事,老太太即便兴致上来,要亲自挑人,叫太太过来拿人口册子选就是了。
两府里所有人,值得老太太这么费心思的,只有蓉哥儿到了娶亲的年岁还没定亲,别的没人。
可蓉哥儿虽是长房长孙,亦有亲父母亲祖父在,老太太是隔府的老祖宗,除非有上好的人选,不然要管这个有些不妥当。而且真要管,那边都是晚辈,有好人选直说就是了,也不必独白发愁。
那就只有——
一路上,王熙凤一面听王夫人说话,一面还能细想到亲戚家里。——只有才出妻孝一个月的林姑父了。
老太太想给早已淡下来的女婿说亲,可不是要愁么。更别说女婿家里早有一个相伴十年还生了孩子的美妾。
哼!
王熙凤一向看不惯贾琏身边那几个莺莺燕燕,尤其是那个云霞!仗着是公爹赏的,就敢不把她放在眼里,还惯会缠着爷们,她要使唤人,云霞不是说腰酸就是说腿疼,句
句指着自己得宠,不肯服
侍!爷们在她屋里睡了一天,她说得像是睡了一年!
另外三四个看着老实,哪个没和二爷亲密过?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心敬服她?就比如那姜姨娘,若真像人说的那么本分,怎么能勾得林姑父十年如一日宠爱她?一想到这些狐媚东西在床·上是怎么缠着二爷的,她就心头起火!她早晚有一天要把她们都打发了!
王熙凤发狠想。
到了屋中,看贾母脸上虽没笑意,神色倒没那么不好,她便还似往日一般进来就围在贾母身边,笑问:“老太太这会子叫了太太和我来,想是有什么好东西要悄悄赏我们了?”
贾母瞥她一眼:“那你可猜错了:并没赏的,倒有一件差事让你们办。”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老祖宗!我今日斗胆,竟要挑您的理儿了:人家都说哪怕叫长辈骂几句、打一顿呢,那也是赏。您叫太太和我办差,难道不是信重我们,不是赏?"
老太太愁的,无非就是林姑父油盐不进,给好处也不肯亲近,态度硬些更会把人推远吗?
这话正说到贾母心坎上!
她不禁笑了:"猴儿!偏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王熙凤忙道:“我说的不过实话。可老太太说了:我哄了老太太高兴,这便既是我的功劳,也是我得了赏了!"
看王熙凤两句话就把贾母哄笑了,王夫人心头一松,便坐下等贾母吩咐。王熙凤并不坐,只在贾母身边站着服侍。
贾母便问:"家里有哪个管事的是咱们没常派出去过,人又稳重、细心,话不多的?"
王夫人忙回想荣国府上下所有管事,犹豫:“倒是有几个没大出门的,都有缘故:不是人年轻,就是身上不好,出不了远差,还有办坏过事的,一时还真想不起来稳妥人。"
贾母:“我十年不管事,家里竟挑不出一个可用的人了?”
王夫人忙站起来,低头:“是我不争气,让老太太烦心了。”
贾母:“罢了,你且回去细想想。凤丫头?”
王熙凤忙答应着:“老太太?”
贾母:"你去找琏儿来,替我写封信。"
王
熙凤忙答应下来。
贾母又打量了这姑侄二人几眼:“二太太,你也四十往上的人了,难免精神不济,我都知道,也没怪罪你。凤丫头来了两个月了,你慢慢地把家事教她,以后让她管着,你也享福罢。"
这原是贾琏和王熙凤成婚前贾家内部就商议好的。若不是和王家这么说,也不能早早把十五岁的王熙凤娶进来了。
王夫人看了看侄女,笑道:“凤丫头一向能哄老太太高兴,今后家里的事交给她,我也放心。”
贾母一顿。
她真不知老二媳妇这话是有心还是无心的。什么意思?是说谁能哄她高兴,谁就能管家?老二媳妇不知道自己这张嘴很不讨人喜欢吗?
贾母挥手:"……都去罢。"
王熙凤先服侍王夫人到房中。
王夫人坐下,接了王熙凤亲手奉上的茶喝了几口,才拉她也坐,笑道:“老太太信你,我也信你。你从小聪明,别的都容易,眼前这件找人出差的事,可先交给你办了。"
王熙凤如何看不出王夫人不大情愿放权——换了她自己也不想放手——忙说了一车话,自谦自己年轻,不经事,今后家里的大事还都要靠太太,她也要靠太太多教着才行云云。
把王夫人也哄高兴了,她才说出一个早就斟酌好的名字:“新上来暂管跟二爷出门的林之孝,太太知道吗?他们两口子天聋地哑,话都不多,我听二爷说起来,他办事倒很稳妥。"
大
林如海出差第二天,林家派去李家的人带了李家的回信和端午节礼回来了。姜宁:好巧,时间正好错开。
那她是自己先拆李家回信看,还是直接让人送去给林如海?现在林如海的书房随意她出入了。
她赏好管事,在书房想了一分钟,决定拆了看吧。林如海应该不会介意她先看。
她不说,林如海就算介意也不会对外说,李家就不会知道她自私拆“夫君”的信看,不会影响到什么。
而且她有正当理由!
——她拆开是想重抄一份留档,省得派去找他的人把信丢了,也说不清里面写的是什么,他还得再去信问一遍……
那多尴尬啊!
如果李家愿意认她还好,李家不愿意他
还派人再问一次,就更尴尬了!
姜宁心安理得拆开信。
纸上是一笔厚重遒劲的字。
字如其人,信也如其人。李大人的回信用词一板一眼,不显分毫亲密,大意可以总结为:
你我虽然有师兄弟之谊,但你想娶我义妹做续弦,也不能有分毫敷衍。媒人是谁?何时来提亲?总不能你一张嘴说要娶就娶了吧?那不成无媒苟合了?(姜宁翻译)
且男女结亲,亲事说定,在成婚前便不可相见,我与义妹久不相见,何时送她过来相认?还有我那两个外甥女,生母、慈母不在身旁,可有妥当人能照管?
姜宁慢慢把信合上了..
好想当自己没看过。
看来李大人在长达十二天的时间里,经过严肃思考,认为她需要先被接回京中“认亲”,成为李家义妹后,林如海再请媒人去李家说媒,两家走完漫长且复杂的三书六礼,李家再把她“送嫁”到济南,才算“全礼”。这个过程走下来短则半年,长则两年.…
好麻烦。
而且还要把绯玉黛玉留在这里,直到她重新嫁给林如海之前都见不到。
姜宁的理智知道这样办事对她最好,既能凸显出林如海对重新娶她的重视,也会让她和李家在这段时间里产生几分真实的感情。
李大人用这种口吻写信,是已经进入“大舅兄”对“妹夫”的状态了。但她舍不得宝贝们。
姜宁慢腾腾抄好信,又写了封短信,说明她提前拆信的行为,让人一起给林如海送去,决定今晚让厨上烧个鹅吃。
或许一个月后她就在去京城的船上,一年半载都吃不到林家厨子被她亲自调理出来的好手艺了。
呜呜。
大
河堤旁临时官衙里,林如海浑身湿漉漉地从外面进来。小厮立刻上前替他除去沾满泥浆的外衣鞋袜,请他进净房洗热水澡。
门外暴雨如注。
幸而去年堤坝加固得好。等这次雨停若河堤无事,今年便当无事了。把自己浸在微烫的水里,林如海连日紧张的心情稍得两分放松。
出来半个月了,快能回去了。
从前出门在外,他从没这么期盼着尽早回家。
姜妹妹不知在做什么
?是在高兴李师兄这般郑重地答应了,还是在发愁将出远门,舍不得黛玉和绯玉,也不想来回路上受累?
十年了,他怎么才发现姜妹妹竟是个懒的。
她办事又快又爽利,只看对错不看情面,原来真的都是怕麻烦。叫他怎么说好。
她会不会因为懒得折腾,情愿不认李家?林如海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也不禁如此怀疑。暴雨又下了一夜,渐渐小了。
又过一日,天放晴了。
三日后,看各处河堤皆无事,林如海准备打道回府。
当地官员才散了,林如海向外一望,看见本应留在济南的家下人领着一个眼生的人在外面等着。
那生人一眼看上去倒还本分。只是一看他身上衣着华丽,垂手站着又像谁家奴才,再一想到与林家有往来的高门,还能让姜宁特地派人把人送来见他的,便只有一家了。
他已经出来快二十日了,不管谁家派人来说什么事,姜妹妹大可以把人先留下,等他回去再问。
把人送过来见他,可能两边碰不上,会白走许多路,白费许多时间,很不划算。
姜妹妹管家精打细算,但更怕麻烦,绝不会为了省几个人出门的钱把麻烦留在身边。
“外面是谁?”林如海面色稍冷。
家下人忙进来回话:“老爷,是荣国府老太太派来的管家,叫林之孝,说有信给老爷。人先到了济南,姨娘让小的领来见老爷。"
“信拿来,人你们好生送走罢。”林如海吩咐。
他冷眼看着家下人出去,和那林之孝说了几句。林之孝竟没拖泥带水,利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然后对着他这边磕了个头,起来便跟着家下人走了。
贾家岳母今次派来的人竟省事。
林如海拆开信。
他看第一行时皱着眉头,但越向下看,神色越舒缓了。
没有以辈分压人威逼,没有提利益交换,更没有再提起去年已被他拒绝的,只要送黛玉过去,就不干涉他扶正或续弦。
只有以情动人。
——不管真假。
只说了敏儿只留下黛玉一个孩子,说他一定知道岳母今生最疼敏儿。岳母年已花甲,不知未来寿数多长,若将来方便,能不能送黛玉过去小
住一段时间?也好让她们祖孙不至至死未见。
只说了让他放心,家里的刁奴她都教训过了,黛玉过去便是贵客,若有人敢冒犯,她立刻打了发卖出去。
只说了黛玉还小,需要母亲教导,他还算年轻,又无子嗣,很该续娶一房夫人执掌中馈。子嗣的事是贾家对不起林家,害了敏儿,也害了他。若他愿意,岳母会亲自说媒,替他说来高门贤淑贵女为妻。若他想扶正姨娘姜氏,姜氏和敏儿既有姊妹之情,贾家也很该多送一份添妆贺喜。若姜氏不计前事,何妨与敏儿真做一家姐妹呢?